粉屑悬停
教室南墙一整面墨绿的黑板,如一片静默的深潭。它的表面光滑,吸尽了周遭的喧嚷,只在值日生用湿布用力擦过时,才发出低沉的、类似叹息的摩擦声。板槽里,总积着一层薄薄的粉笔灰,灰白而细腻,如同时间悄然沉降的骨殖。当指尖无意划过黑板,触到的是一种奇异的、介乎于冷与暖之间的微涩质感——那是无数粉笔印记层层叠加又反复抹擦后,沉淀下的光阴之茧。
晨光初透,值日生踮脚写下第一行字。崭新的粉笔划过板面,发出短促清脆的“嗒嗒”声,如同微小的石子投入潭心。粉尘随即从笔尖簌簌剥落,在斜射入窗的光柱里,骤然显形。它们并非直坠而下,而是悬浮着、浮沉着、旋转着,如同无数被骤然惊醒的、细小的白色精灵,在金色的光线里做着无声而盛大的舞蹈。粉笔灰在光中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感,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又固执地宣告着自身的存在。它们飘荡,上升,复又沉降,轨迹难以捉摸,最终悄然落回板槽深处,或者附着在值日生微湿的额发上,成为晨光里转瞬即逝的微雪。
午后的板书,则显出一种饱含热力的忙碌。粉笔在板面上快速移动、转折、顿挫,笔迹时而刚劲时而潦草。粉尘不再如晨间那般带着初生的轻盈舞蹈,而是成团、成缕地急促扬起,带着一种被驱赶般的匆忙。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微辛的石灰气味。阳光强烈,光柱里悬浮的粉屑显得更为密集,它们拥挤、碰撞、摩擦,在有限的空间里翻滚浮沉,如同被无形湍流裹挟的亿万尘埃。这时的粉尘,似乎也沾染了午后特有的倦怠与浮躁,失去了清晨那份近乎透明的澄澈,显出些许浑浊与滞重。它们盘旋不去,粘附在讲台的边缘、窗台的缝隙,甚至前桌同学摊开的书页间,成为阳光里无处遁形的、微小而执着的存在。
暮色渐浓,值日生的手再次握住板擦。那方形的工具在墨绿的板面上来回推抹,所过之处,字迹与图形如同退潮般隐去,只余下一片片模糊的灰白印痕。板擦每一次有力的皴擦,都激起一小片浓厚的粉雾,如同微型风暴在暮光中爆发。这尘埃之云迅速膨胀、翻滚,随即被窗缝涌入的微凉气流牵引着,向教室深处弥漫。它们拂过一排排空寂的桌椅,飘向高高的天花板,再无声无息地沉降下来,覆盖一切。尘埃落定,黑板恢复了它近乎虚无的墨绿底色,板槽里的粉灰却明显增厚了一层,温顺地堆积着,仿佛所有被抹去的字句、图形与思考,最终都归于此处,成为这灰白粉末的一部分。值日生拍打着板擦,细密的粉雾再次腾起,在昏暗的光线里久久不散,如同无数细小的幽灵,在空旷的教室中,进行着最后一轮无声的巡游。
日复一日,黑板的面孔在清晰与混沌间反复更迭。粉笔书写,板擦抹除,粉尘扬起又沉降。这墨绿的平面,仿佛一个巨大的、永不餍足的胃,不断吞噬着白色的符号与线条,又不断将其消化为板槽里那层日益增厚的灰烬。粉尘是书写必然的孪生子,是思想显形时剥落的微小躯壳。它们诞生于粉笔与板面摩擦的瞬间,悬浮于短暂的辉煌,最终归于沉寂的堆积。
当教室彻底空寂,唯余暮色流淌。板槽里厚厚的粉灰,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柔和的、近乎月光的灰白。它们如此安静,吸纳了白昼所有的声音与光影,自身却沉入更深重的静默。偶尔,一阵穿堂风掠过,表层最细小的颗粒被微微扰动,腾起一层极淡的薄雾,在空气中悬浮片刻,随即又缓缓沉降,复归原位——如同时间本身在沉睡中一次微不可察的翻身。
这无声的粉屑,是知识显形与消隐时剥落的微小躯壳。它们悬浮于光线中的刹那,是思考最轻盈透明的形态;它们沉降堆积于板槽的灰白,则是所有喧嚣过后的、最本质的寂静回响。黑板不言,却以粉屑的起落,默默记录着教室内所有诞生与消逝的微响——粉笔划过,是思想的初啼;板擦抹过,是概念的湮灭;而粉尘悬浮于夕照的微光里,则是一日将尽时,那些未能落定的余音,在空旷中做着最后的、无声的盘旋。
作者:王庆松 来源:安徽中医药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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