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
人生海海,不过尔尔。情为事先,周而复始。
——题记
1984
周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计划生育早早就有了风声,父母紧赶慢赶踩在前两年的疏漏:农村嘛,或多或少有管理不严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些周传都不知道,等政策正式颁布的时候,他都已经4岁了。
外面的风吹不透窗户缝糊的纸,只吹得窗户“噗哒噗哒”的响。外面的雪在不知疲倦的下着,后院的那株杏树一个人站在风里,孤零零的,不像大门口的两棵柳树,彼此还能做个伴。
屋内是暖和的,灶台烧着秋天留下的苞米梗,把炕下的管子烧的滚烫,大姐在厨房烧着火,周传和大哥在炕上打成一片,外面这么冷,能在屋子里,谁会出去呢?母亲还在打扫,她似乎是闲不下来的,永远没有坐在炕上的时候。
“吱——”门口大门的关节在疏松,最后卡在了堆积的雪上。周传和大哥便停止了打闹。门外的人“哒哒”抖落了雪,拉开裹着铁皮的木门。尽管挂着帘子,屋外的寒风还是涌进屋子里,回绕在廊道,将厨房的蒸汽吹散,浮在天花板下。
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村里的人都说父亲的话是金子,看事情有自己独到的眼光。在周传看来,父亲确实和别人不一样,至少他对他们姐弟三个一视同仁。
“前些天,大鹏去了趟后屯,说屯里的物价又涨了。猪肉,白菜,油,盐,都涨了,包子都从1毛涨到1毛3了。”母亲一边跟父亲说着同邻居唠嗑听到的话,一边打开了17寸黑白电视。
周传不知道包子涨价的概念,但他知道3分他都能吃一个冰棍了,不禁咂舌。他跑去问大姐周文:“姐,啥是包子?”大哥周典跟过来听到了,说:“我知道,就是大号的里面有馅儿的饽饽。”“什么饽饽这么贵,能有饺子好吃?”周传纳闷,他又不敢跑去问爹。圈在屋子里也想不明白,就穿上衣服跑到屋外去了。
天早早就黑了,只看得见纷纷扬扬的雪。眼睛睁都睁不开,想看看天是什么样都难。星星砸在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以后等我有钱了,一定买个包子尝尝看看到底是什么味儿···”
1994
周传一放学就往家赶,他听说村里已经派人上他家了解情况了,可他在报名征兵的时候没和家里人商量,私自报上了名,他不知道家里怎么应对的,万一意见不一,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等他急匆匆跑回家,对方已经离开了。他一打开门,才喊一句妈,母亲就是劈头盖脸的一句:“别叫我妈,边拉儿去!半大小子打小儿主意倒挺正!这么能耐不念书直接走啊!你姐姐你哥哥哪个不念书···”周传也不回嘴,低着头挨说。
“你看你爹待会儿怎么收拾你!”母亲气冲冲的撂下这句走了,留下周传和坐在炕上的父亲。父亲砸吧着烟斗,抬眼瞥了他一下,又低下头。周传大气不敢出,站在墙边。
“咋啦,蔫儿茄子了?报志愿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父亲从床上下来,背手走到他面前。“我在地里干着活,要不是别人来通知我家里来人了你就让别人白跑一趟了,小子儿。家里什么都没准备就接且?别人看不出来你没跟家里说?一句话,你不跟我说,我能让你去?”周传低着头,不敢看一眼。
“先吃饭,晚上再说。”父亲大手一挥,吓得周传直缩脖子。
周传也没心思吃饭,胡乱扒拉几口就躲到门外去了,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下来,看着门前的人越走越少,天上的星越来越多。
“起来。”父亲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吓得周传一激灵,赶忙起身。父亲坐在台阶上,周传在旁边站着低着头。
“说吧,你想干嘛?”
“当兵。”
“不念书了?”
“不念了。”
“不念书你想干嘛?”
“当兵。”
“平时小嘴叭叭的,怎么现在只会说车轱辘话?”
“···”
许久的沉默,只有晚上的风声与天上星星闪烁的声音,村口的河在哗哗的流着,屋前园后的青葱的苞米杆子在风中摇晃,叶子与叶子打架。
“你知道你岁数将吧儿够吗?”“知道。”
“那你敢不和家里说?”“不想念书,念不进去。”
“真不想念?”“嗯。”
“那就去吧。”
周传抬起眼,看着父亲,父亲没有看他。
“念书又不是谁都能念进去的,当兵没什么不好的,给国家做贡献了。你要能吃这份苦我也不拦着你。你这孩子打小儿就犟眼子,非得创一创南墙再说,那就让你创,别哭着回来,爷们儿。”
漫天的星星俯瞰这对父子,周传有了不一样的感觉,作为家里最小的孩子,他总觉得别人把他当作小孩儿。他报名的时候是有赌气的成分的,想到自己之前“信誓旦旦”的跟朋友说“不管家里同不同意反正我不读书直接就去当兵”,他都已经在吃饭前做好了被阻拦的准备,想到明天兄弟对他的调侃,他是不敢忤逆父亲的。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可在父亲面前,他又成了那个最小的孩子。
如同月亮看着星星。
那一句“爷们儿”在周传的脑海里轰鸣,这是父亲第一次这么称呼他。他是别人眼里的周家老三,是母亲眼里长不大的幼子,但在父亲眼里,自己也是一个爷们儿了···
那一天,周传没有睡着,他等父亲回屋后躺在了石阶上,他看见了蔓延的繁星,有流星在星间游动,如同河套里的鱼,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星星点点,像河里随处可见的石头。磅礴与大气充斥在天地之间,压不住周传心里的激动。他感受夏天最后的凉意顺着身下的石阶爬遍他的全身,融入少年年轻滚烫的躯体。
走的那天是九月份,父亲与母亲去山里摘果,只有自己的大哥来送自己。真正站在车上的那一刻,周传叼着早上随手买到的包子,有些恍惚,他似乎远远的看见了父亲,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车轮轰隆隆地响,载着周传们离开了那片生活过的土地。
周传对当兵的执念来自他想证明自己长大了。可这,真的是周传想要的吗?执着于认可的周传,真的长大了吗?
2008
热,太热了。来到南方已经3年了,周传对南方夏天的热还是难以忍受,更别说怀里的孩子。孩子热的睡不着,一声一声地哭,更添了烦躁。周传最后听了妻子的建议,抱着孩子出门。
周传抱着孩子,和妻子走在空无一人漆黑一片的巷道。孩子还在背上“嘤嘤”地哭着,听得周传心里刺挠。
他们来到旁边的超市,是的,这里有免费的空调,他们不敢走在超市里面,只在超市外面的玻璃隔板里坐下:这里既不很算超市里面,又可以蹭一些空调,只要等孩子睡着就好了。看着坐在地上抱着孩子拍打入睡的妻子,周传心里一阵酸楚,起身走到了室外。
当了四年的兵,周传回到了家里。这些年的辛苦训练历历在目,但很难讲有什么后悔不后悔。周传在当地的粮库工作,还比较轻松,忙的时候都在冬季,夏天相当于放假。周传住在父母家里,用当兵这些年的积蓄花1500买了辆二手摩托车,到了冬季就开着车往返。过了一年,他找了个对象,对方是啤酒厂的会计,很漂亮,还上过中专,学历比他高,追求者也不少。周传钱不一定有别人多,但不缺时间,一来二去就确定了关系。
周传把对象带回家让家里人看看,母亲觉得对方学历比周传高,过日子估计难,其他兄姐也是这么想,但父亲一眼就相中了她。父亲拉过她的手,周传看到父亲的手布满老茧。父亲已经起起躺躺一年了,可他仍然是这个家的主心骨。父亲对周传说:“人家闺女是好闺女,我同意了。”周传与周梅的婚礼也就提上了日程。
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结婚一年便有了孩子。父亲翻出族谱,排到了“玉”字辈,又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定字“玮”。
可失业潮从没停止,大批工人下岗,工厂倒闭,先是周梅,再是周传,他们俩谁都没躲过这场下岗风波。买断工龄,自谋出路,这对所有人都是一种颠覆:几十年对工厂建立起来的信仰依仗土崩瓦解。
怎么办?
到南方去?
到南方去!
周传先行踏上了往南方的列车,等他找好落脚的地方,周梅便抱着年仅1岁的孩子跟随而来。这是块陌生的土地,他们失去了与土地的联系,一个陌生的社会,没有人情的社会展现在他们面前。要活下来,他们留出回家的车票钱,开始在这片土地的打拼。周梅家的长辈有在南方做药的,对他们夫妇多有提携,这才勉强站稳脚跟,在药房卖药。
周传叹了口气,抬头看天,城市的天上没有星星,啊不,偶尔的几颗罢了,像极了城里人和人的关系,看着远,实际更远。他们夫妻俩为了房租苦苦打拼,连风扇都不敢用,都要跑到外面来蹭公家的空调。
他不是没提过把孩子送回东北,但周梅坚定地反对:“我不可能再让孩子待在东北,他要在我们身边,受南方的教育。”周传很无奈,但他更愧疚没能给她们娘俩儿提供安稳的生活。
今年是北京办奥运会的时候啊,他应该激动的,可生活的重担像沉默的星空压迫他心里的每一寸空间,匀不出更多献给国家的盛事。
“好了,大儿睡着了,咱们走吧。”妻子站在他的身后,抱着怀里熟睡的孩子。周传接过孩子,孩子的胸脯一点一点起伏着,贴着周传的肩膀。
路灯把他们俩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这是城里为数不多不灭的灯源了。可再不灭的灯也有自己的范围,他们俩还是步入了黑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摸索着回家的路。
等到了家,周传已经失去了继续睡觉的心思。看着租的简陋的屋子,简单不能再简单的陈设,周传升起了回家的念头。东北哪里不好?在东北自己或许能凭着家里的资源与当兵的人脉找到一份差不多的工作,自己在老屋里还有一个独立的房间,只要坐上回家的那趟列车,他们俩再也不用这么辛苦地奔波,为了每个月的房租愁眉不展···
妻子也没有睡,她从一层又一层的毛巾里取出2个包子。“这是中午剩下的。”妻子简单的一句话没有其他的赘余,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接过了包子,看着妻子吃着剩下的一个。小时候希望吃到的包子如今又成了珍贵的食物。
“梅啊,你说天咋这么黑呢?”
周梅没说话,默默吃着手里的包子。吃完了,招手让周传来到床边,她没有看周传,只是抚摸着熟睡的孩子的脸。周传也看向孩子,孩子的眉眼像周梅,头发和脸型随了他。
“传,天总会亮的。”
周梅搭上周传的手,手间的温度在炎热的夏日本该难以忍受,却让周传的心不再烦躁。周传三口吃下了包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门前只有稀稀落落的蒲公英,开着或黄或白的花。他们还在成长,直到有一天他们会乘风而起,扶摇而上。
是的,再深邃的星空,也会迎来天明。
天,总会亮。
2023
周传奔跑在公园的人行道上,已经是深夜了,除了同他一样跑步的人,只有稀稀拉拉几对交谈的伴侣。
周传跑累了,就停下来缓步湖畔。心中默默倒数“3,2,1。”原本灯火璀璨的公园在一瞬间陷入了沉睡,只有几盏路灯还在自己的岗位上看看形形色色的路人。湖面映着天空,都是一团黑寂,只有月亮才能勉强在水中留下影子。湖边小风一刮,让周传感到一丝丝冷意,方才跑步出的汗被风吹干,周传的心也一点点平静下来。
夫妻俩用积蓄租了个门面,开了家小吃店,生意很是红火。房主一再涨价,周传想让步,但周梅表现出远超他的魄力,咬牙用最后的积蓄盘下了店面。“我不可能让自己一直这么受胁迫,”周梅说,“迟早有一天我也要过上收房租的日子!”失去房租的“压迫”,周传家的日子才算是走上了正道。凭借苦干能干的勤奋和认真负责的态度,周传家的小吃店也打出了名号。
孩子是聪明的,至少比他聪明。周传从没在补习班上给孩子花过钱,上过的都是兴趣班。孩子的成绩也不比那些花钱上课的同学差,尤其是比家族里那些孩子成绩都好,这不禁让周传有些洋洋自得。不过这一切离不开周梅的付出,她一边忙着小吃店的工作,一边督促孩子学习,把孩子培养的像模像样的。
可直到妻子出去旅行,他才发现这个令他骄傲的孩子与他并不熟络。白天孩子起的比他早,晚上他回家比孩子晚,这些年忙着店里的生意,带他出去玩也没有几次。上次他自己带孩子出去玩,孩子的拘谨一度令他心里有些不满,比起家族里的其他孩子,自己的儿子比他们沉默寡言。他曾以为万事万物没有尽善尽美,可这些年他忽然明白自己在孩子生活中的缺席,妻子出门,他只会给孩子钱让他自己卖包子解决,可包子已经不是当年珍贵的食物,它只是一个吃的,没有什么特殊。自己或许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什么都没有教会自己的孩子,为数不多去过的家长会也会走错年级···
父亲在09年去世的,那个冬天显得格外的冷,看着躺在棺材里的父亲,周传发觉自己还是那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他还没有学会成为一个大人,没有学会成为一个父亲,可他已经不能再做一个孩子了,他也必须成为一位父亲。他在大儿子身上学习的经验只能应用在自己的小儿子身上,那个令自己骄傲的大儿子从来都没有令人失望,是自己没能经历他成长。自己终究没能像父亲一样成为一位令孩子敬仰的父亲···
周传已经走到了公园的出口,这些年他的投资与闯荡都以失败告终,是周梅凭借自己的力量和见地维持了这个家。他们这个家不大不小,他能买得起当年珍贵的包子了,如今他希望能走进家里人的心里。
明天早上,起来给孩子做包子吧,他就要走去大学了,他有自己的理解,自己的观念,而他能做的,无非提供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乌云退散,城市的灯光遮住了星星的光彩,但周传知道星星一直都在,尽管无法一直看见,但总有事物亘古不变。
总有爱意,代代相传。
作者:纳兰月痕 来源:多彩大学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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