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痕
清晨的村庄,第一缕烟从低矮的烟囱里怯怯探出。它起初淡薄,稀如游丝,仿佛大地初醒时一声含混的呵欠,在清冽的空气里辨不清方向,只低低地缠绕在屋檐和树梢间。随即,这轻烟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开始向上,袅袅娜娜地升腾,渐渐显露出乳白的质感和温润的轮廓。它轻柔地拂过尚未退尽的薄雾,在澄澈的晨光中,默默书写下这新一日最初的、温热的序章。
烟柱升到高处,便渐渐舒展开来,形态不再拘谨。正午的日光慷慨地倾泻下来,穿透烟体,烟中无数微小的尘粒在光的激流里显出形迹,它们悬浮着、浮沉着,如同无数被瞬间照亮的、细小的永恒。此刻的烟,如一卷随意铺展的素帛,在澄澈的天幕下缓缓流动、变形、弥散。风过时,便轻轻摇曳,仿佛有生命般顺应着无形的呼吸。它不再拘泥于笔直,姿态变得从容,甚至显出几分自在的倦意,在青天下舒展着它的身躯,是大地向天空递送的一封无字的信笺。
然而最动人的,是它行将消散的时分。暮色四合,烟柱升腾到一定高度,仿佛触到了某种透明的边界,上升的势头便温柔地缓了下来,继而开始无声地流散。它不再执着于聚合,而是从容地融入更为广阔的天空。烟缕丝丝缕缕,向四面八方飘荡、延展,越来越薄,越来越淡,如同墨滴在清水中无声地晕开,最终消散于无形,与浩渺的暮色融为一体。这缓慢的消融并不悲切,倒像是完成了一次圆满的归化。仰望的人屏住呼吸,看那最后一点烟痕在苍青的天幕上淡去、隐没,仿佛目送一个灵魂安然归入浩瀚的永恒,无声无息,却又惊心动魄。
每一道烟痕的轨迹,都是不可复制的绝笔。它从浓聚到流散,由有形入于无形,如同一段微缩的生命历程。我们目睹它升腾的姿态,如同目睹一种存在努力向上伸展的渴望;我们凝视它消散的从容,如同凝视一种面对消逝时坦然无惧的尊严。它来自灶膛里薪火的余温,却最终委身于无垠的虚空。这短暂的存在,以其缥缈之身,丈量着从坚实大地到浩瀚苍穹的距离,也隐喻着所有生命从炽热具象归于寂寥抽象的必然路径。
日复一日,炊烟在村庄上空升起又飘散,仿佛大地深沉而悠长的呼吸。它沉默地升起,又沉默地消散,不惊扰一片云,不留下一丝重量的痕迹。然而每当凝望的目光追随它升腾的轨迹,直至它融化于无限的天际,心头便悄然掠过一丝明悟:原来生命最本真的形态,并非那沉重的实体,而是如烟一般——以最轻盈无碍的姿态,向虚空舒展自己存在的痕迹,最终坦然地汇入那万古的岑寂。它无声地升腾,又无声地化入无形,仿佛整个苍穹,正是为收纳这无数渺小而庄重的告别而存在。
烟痕寂寂,无字无碑,却以它每一次升起与消散的完整仪式,无言地昭示着生命最深邃的尊严——存在过,舒展过,然后平静地归还给那诞生它的、无垠的沉默。
作者:王庆松 来源:安徽中医药大学
扫一扫 分享悦读
- 烟痕
- 清晨的村庄,第一缕烟从低矮的烟囱里怯怯探出。
- 06-12
- 瓷纹光阴
- 一只素白的瓷碗静立橱中,釉面薄而清透,边缘收敛得温顺妥帖。
- 06-12
- 井沿苔痕
- 一口老井静默于村落深处,青石井圈已被井绳磨出深浅不一的凹槽,如同光阴在坚硬的石头上缓慢刻下的年轮。
- 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