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纹光阴
一只素白的瓷碗静立橱中,釉面薄而清透,边缘收敛得温顺妥帖。碗底几道冰裂的细纹,如同沉睡的闪电,又似大地深处凝固的震颤。那是它初临此世时便携带的胎记,是炽热窑火冷却后凝固的私语。起初,那纹路隐在釉下,微不可察,直到光阴之手悄然拂过,这隐秘的印记才日渐清晰,成为碗底一道无法磨灭的印痕——仿佛时间本身,在坚硬的瓷胎上刻下的第一道年轮。
新碗初用,釉光尚带一种清冷的锐利。滚烫的羹汤倾入,碗壁瞬间变得灼手,那温度透过瓷胎清晰传来,竟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鲜明。碗底冰裂的细纹,在热力的催逼下仿佛微微舒张,如同大地在初春解冻时舒展的筋脉,无声地吸纳着这份滚烫的生机。碗沿触唇,是温润而坚实的微凉,汤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视线,碗的内壁却光洁依旧,稳稳承托着那份翻腾的滚热与人间烟火的喧腾。新碗清亮的光泽映着汤色,也映着持碗人初尝时小心翼翼的神情——那是最初的交付与接纳,带着瓷器特有的、沉默的郑重。
日复一日,碗壁的釉光在无数次的洗濯与摩挲中,悄然褪去了最初的青涩与锐气,变得温润内敛。指腹长久抚触的地方,渐渐显出一种柔和的、类似玉石的微光,那是人的体温与时光共同打磨出的包浆。碗底那几道冰裂的细纹,在水的无数次浸透与蒸腾中,色泽愈发深邃,如同古树内部沉淀下的深色年轮,无声地记录着每一次冷热的更替与传递。盛过热粥的碗,捧在手中是熨帖的暖意;盛过冷食的碗,则透出沁骨的凉。瓷碗沉默地传导着温度,如同一位寡言的使者,忠实传递着外部世界寒暖的讯息,自身却在传递中,悄然吸纳着岁月的痕迹,变得更为厚重深沉。
终于有一次,碗沿在磕碰中发出一声短促而清脆的哀鸣。一道新的裂纹,如同蜿蜒的冰河,迅疾而决绝地撕裂了曾经完整的弧线。那裂痕边缘锋利,闪烁着新伤特有的、刺目的光。它不再仅仅是碗底含蓄的胎记,而是碗身一道触目惊心的豁口,宣告着某种圆满的终结。碗被搁置角落,盛满清冷的空气。那道裂痕清晰可见,像一道凝固的叹息,横亘在曾经无瑕的瓷壁上。细细的尘埃开始无声地落进碗底,覆盖在原有的冰裂纹之上,也悄然填塞进那道新鲜的伤口里。时光仿佛在此刻放缓了脚步,以尘埃为絮,试图温柔地填平这突兀的伤痕。
然而它并未被丢弃。当细韧的金线沿着裂纹的轨迹蜿蜒而下,如同熔化的日芒被巧手凝固,这道裂痕便有了新的命运。金线深深嵌入瓷壁的伤口,将分离的两岸重新牢固地缝合。金的光泽与瓷的素白交相辉映,那道曾经狰狞的伤疤,竟被点化成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楚与尊严的纹饰。金线在裂痕处微微隆起,手指抚过,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曲折的、带着韧性的凸起——那是时间与技艺共同完成的、对破碎的救赎与重塑。
当清水再次注入碗中,水波在金线缝合处微微荡漾,折射出细碎而沉稳的金光。碗底的冰裂纹依旧静默,碗身的金痕却闪耀着温和而坚定的光泽。旧有的印记与崭新的修复,在瓷碗的肌理上交织,无声地诉说着关于完整与破碎、摧毁与重生的古老寓言。
这只碗重新立于案头,盛满日常的粥饭。它的边缘依旧温顺妥帖,碗壁的釉光在时光的摩挲下愈发温润如玉。只是如今,它的沉默里多了一层更深的蕴含。那碗底与碗身的纹路,如同大地古老的褶皱与河流,已不再是单纯的伤痕。它们是在光阴的河床上,在无数次冷热的淬炼与无意的碰撞中,被命运之手刻下的独特印记。金线在缝隙间闪烁,如同凝固的时光本身,不是掩盖,而是照亮了那些必经的裂隙与修复的勇气。
瓷碗静立,釉面映着窗外流转的天光。它不再追求无瑕的圆满,而是以带着伤痕与金痕的躯体,更温厚、更坚韧地承接生活的滚烫与冰凉。那些纹路,是时间在瓷器上写下的最诚实、也最深邃的箴言——真正的圆满,并非永不破碎,而是能于破碎之处,重新生长出承载光阴重量的、金色的脊梁。
作者:王庆松 来源:安徽中医药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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