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沿苔痕
一口老井静默于村落深处,青石井圈已被井绳磨出深浅不一的凹槽,如同光阴在坚硬的石头上缓慢刻下的年轮。井壁布满墨绿苔藓,厚厚一层,湿润而幽深,仿佛时间在暗处无声地呼吸、沉积。井口是大地向天空敞开的一只幽深眼眸,它无言地映照着流云、星斗、俯身探看的脸庞,也默默吸纳着四季递嬗的光影,日复一日,将流逝本身,沉淀为一种深邃的静默。
初春时节,寒意尚未散尽,井水却已悄然苏醒。井壁的苔藓褪去冬日的暗沉,泛出一种鲜润的嫩绿,湿漉漉地贴在冰凉的青石上,如同新生的绒毛。投入一颗石子,井水漾开的涟漪一圈圈扩散,碰触到井壁的苔藓,又轻柔地弹回,那细微的声响在井筒深处久久回荡,仿佛幽闭空间里光阴初初苏醒的呵欠。水面之上,新柳的倒影摇曳着淡绿的薄纱,鸟雀的影子掠过井口,一闪即逝——那是春天轻盈而仓促的脚步。井水沁凉入骨,掬一捧入口,凛冽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甜,那是大地深处刚刚解冻的脉搏,是光阴在漫长蛰伏后,第一次清冽的回甘。
夏日的井台,成了燥热里的一处清凉秘境。井水沉静地躺在幽深之处,仿佛吸纳了整个季节的暑气,只留下沁人心脾的凉意。正午时分,骄阳灼烤大地,井口的空气却凝滞着湿润的微凉。汲水时,木桶撞破水面,“咚”的一声闷响,随即是清亮的水流注入桶底的哗啦声,在寂静的午后传得格外悠远。井壁的苔藓在暗影里愈发浓绿深邃,宛如凝固的墨玉。偶有浮萍被风无意吹落井口,在水面悠悠漂浮,像一片小小的、无根的绿舟,载不动什么,只随水波轻轻晃动,点染着井口一方小小的天空。烈日当空,俯视井中,那水底的天光云影竟显得格外澄澈、清凉,仿佛一口井,就盛下了整个炎热世界里唯一不被蒸发殆尽的宁静角落。
秋深露重,井水愈发澄澈清冽。井圈上缠绕的藤蔓叶子开始枯黄蜷曲,随风飘落几片,打着旋儿,无声地坠入幽暗的井口。那小小的枯叶在水面上漂浮片刻,便如被无形的手牵引,缓缓下沉,最终斜倚在井壁某块粗糙的苔藓上,如同寄放于此的一枚季节书签。井水的凉意不再仅仅是沁人,而是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清寒。井壁的苔藓颜色也转为深沉,墨绿中透出苍老的褐意。晴朗的夜晚,井口会清晰地倒映出一轮圆月,冰轮似的,沉在幽暗的水底,散发着清冷的光辉。这水中之月,比天上的更近,也更冷,它无声地浸在时间的深潭里,仿佛一个亘古不变的、清冷又孤绝的象征。
严冬来临,朔风凛冽。井口时常弥漫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白气,那是井水的微温在寒冷空气中逸散的痕迹。井圈边缘凝结起薄薄的白霜,青石愈发冰冷坚硬。井水似乎也沉入更深、更寂静的梦乡,水面平滑如镜,连落叶也难以惊扰它的沉睡。井壁的苔藓被寒气侵染,失去了所有鲜活的绿意,只余下一种近乎黑色的、僵硬的绒毯,紧紧包裹着古老的石头。最冷时,井口内壁甚至垂下细小的冰凌,晶莹剔透,像时间凝成的泪滴。汲水变得艰难,井绳冰冷刺骨,桶底的水溅起,落在井圈上,瞬间便凝成细小的冰珠。井水触手,是一种钻心的冰寒,仿佛握住了大地最深处一块沉寂的骨骼。
年复一年,井绳在青石井圈上又刻下新的凹痕,与旧痕重叠交错,无声地记录着汲水的次数,也记录着无数个晨昏的更迭。井壁的苔藓长了又褪,褪了又长,一层层覆盖累积,如同光阴在黑暗中书写又自我掩埋的日记。水面永远映着天空,天空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月缺了又圆,圆了又缺。俯身井口的人,容颜在倒影中悄然改变,唯有井水,依旧幽深如故,映照出不同时空里相似又不同的轮廓。
这口老井,如同大地上一枚沉静的句点,却又是一部无字的编年史。它不言不语,只以水的凉热、苔的荣枯、绳痕的深浅,默默度量着光阴的流逝。它接纳每一片落叶,每一滴雨水,每一次俯视的目光,也将它们无声地收藏进自己幽暗的深处。井水倒映着汲水人的成长,也倒映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它映照过新生的喜悦,也映照过衰老的皱纹。那些在水面破碎又重圆的影像,那些沉入井底、被苔藓温柔覆盖的微小遗落,都是时间本身散落的、无声的碎片。
井绳的吱呀声还在村中回响,青石上的凹痕还在加深,苔藓还在幽暗里缓慢呼吸。老井依旧沉默,它只是更深地沉入大地,用那方幽深的水面,映照着流逝本身那深不可测的容颜。它告诉我们,时间并非奔腾的江河,它更像是这井中之水,在寂静的深处,在黑暗的包裹中,无声地沉淀、澄澈,并最终映照出所有经过它的、转瞬即逝的云影与天光。
作者:王庆松 来源:安徽中医药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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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