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这东西,生得极快,几日不见,便蹿高了一截。人们每每道它"虚心","有节",我却不以为然。竹子的心,其实是空的,何曾虚心过?至于节,不过是它生长的痕迹,与人的气节何干?
幼时家贫,屋后有一片竹林。父亲每每砍下几根,制成竹椅、竹席,卖与城里人。那些城里人见了,便啧啧称奇,道是"天然去雕饰"。他们哪里知道,竹子在父亲手中哀鸣的声音。锯子切过竹节时,那声音尖锐得很,仿佛在抗议,又仿佛只是无意义的嘶叫。
竹笋冒出地面时,最是可怜。尖尖的头,裹着褐色的外衣,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不过三两日,便长得老高,外衣褪去,露出青翠的肌肤来。再过些时日,便硬挺得可以伤人了。我常想,竹子的生长,竟与某些人的发迹颇为相似——初时畏缩,继而张扬,终至不可一世。
文人墨客最爱咏竹。他们画竹,写竹,种竹,仿佛与竹为伴,自己也就清高起来。王维"独坐幽篁里",想必是极惬意的。然而我所见的竹下生活,却是蚊虫滋生,湿气侵骨。那些文人若来住上几日,怕是要叫苦连天的。
竹子开花,据说是要死的。我未曾亲见,只听老人言道,竹子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过便枯。这倒像极了某些人的爱情,拼尽一生力气绽放一次,旋即消亡。可竹子的死,往往连带整片竹林一同赴死,这爱情未免太也霸道。
如今城里人时兴在阳台种竹,美其名曰"亲近自然"。他们将竹子种在盆中,限制其生长,修剪其枝叶,使其成为一件活着的摆设。竹子在这般境遇下,倒也活得下去,只是失了野性,徒具其形罢了。
竹终究是竹,不会因人的赞美而高贵,亦不因人的践踏而卑贱。它只是生长,死去,再生长,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