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这东西,实在是很奇怪的。每到春天,别的树木都忙着抽芽吐绿,争先恐后地炫耀自己的新装,唯独柳树,偏要垂下那千万条细枝,像是一个个低头沉思的哲人,又像是无数悬空而下的泪线。
我见过许多柳树。城外的河岸边有一排,歪歪斜斜地站着,每逢风起,便摇摆得厉害,仿佛随时会连根拔起,随风而去。然而它们终究没有走,只是年复一年地站在那里,看着河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
柳树的枝条是极柔软的。小孩子们常折了来做哨子,吹出些不成调的声音。女人们则爱将柳枝编成环,戴在头上,自以为很美。男人们呢,大抵是视而不见的,除非到了清明时节,才会折几枝插在坟头,算是尽了孝道。柳枝便这样被折来折去,竟也不见少。
最奇怪的是柳絮。春日将尽时,那些白色的绒毛便漫天飞舞,钻进人的鼻孔,粘在行人的衣襟上,甚至飘进敞开的窗户,落在书页间。人们厌它,骂它,但它依然年年来访,不请自来。
我认识一个老人,他常在柳树下坐着。人们说他疯了,因为他的儿子死在河里,就在那些柳树下面。老人不哭不闹,只是日复一日地坐着,看柳枝拂水。有人问他看什么,他说在看儿子游泳。听者无不毛骨悚然,快步走开。
后来老人死了,柳树还在。春天依旧垂下绿丝绦,夏天依旧撒出白絮。河水冲走了老人的故事,也冲走了人们对他的记忆。只有柳树,或许还记得那个常坐在它下面的身影。
柳树终究只是柳树。它不会说话,不会抗议,不会反抗。人们折它的枝,它来年又长;人们骂它的絮,它依然飘散。它只是活着,以一种近乎麻木的姿态活着。
这世上,有多少人活成了柳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