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有信

不知不觉的，春天又近了。风吹浮世，看过一番又一番草木枯荣，也渐渐对人间的四季变化有了钝感，时常感到自己是一粒泯然尘世的灰尘，“任尔东西南北风”。这个宏观的世界叙事好像是一个转动的魔方，任凭它自有的规则转动。慢慢的两眼发昏，疲了。不过这样也好，人不能老是活在热血沸腾里，钝下来，大概会看到另一个世界吧。
但是，这毕竟是个热血沸腾的世界啊！桃花和樱花开了，貌似是在枝头被嵌进去的，胭脂红的色调。且不必论长青的松树了吧，憔悴地度过一个冬天，看着单调和乏味，文人怎么会爱上不会变化的容颜呢？还有玉兰，满树的洁白，给人一副圣洁高贵的模样，但是玉兰的内心如何，我不晓得，它是故意开得这样洁白好显摆给人看的，还是真的冰清玉洁、毫无瑕疵，我不能下定论。虽然我极其想当一个人间的间谍，以持续一生的冥寂无声刺探打听人间世各种紧闭的灵魂，可惜我不能。然而灵魂紧闭的人也自有它的使命，那使命甚至更值得一究。诚如天空星辰，遥远虚渺，却可凭依一点星光，提示着宇宙的广大无界限，并以这无界打破人们眼界、思维的“有界”。而我渴望的，哪怕是透过这有灵的天地万物的惊鸿一瞥，洗涤哪怕一角疲惫的尘垢，也是愿意的。
然而更多的时候，人的一生就是一棵棵紫叶李，灰扑扑地站在原地，无以腾挪，默默地，只是把日子过下去，过下去……所以，曹雪芹才说：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虽然残酷，但也毕竟是生命的原色和生存的真相吧。
春天是应该读读书的。
读阿来的《尘埃落定》——恐怕不是一本应该在春天看的书吧，它应该属于下雪的冬日清晨，可惜我所在的南方小城不下雪，便也无福消受见雪的喜悦了。从《格萨尔王》的传奇性叙事到《尘埃落定》的欲望化叙事，我似乎试图瞥见这个民族和文化里的创痕。《尘埃落定》除了对地域文化超现实且抽象夸张的描摹，对潜藏故乡记忆和精神气质的艺术变形，更重要的在于一种对格格不入现实家乡的愧怍与对“精神原乡”“文化故土”“艺术符号”的原始的虔诚的信仰，这是永远无法落定的尘埃，也是永远无法固定在四川边陲藏地的人性的真诚。
我想反身质询自己的精神原乡又在何处呢？但是我很难找到一个有指向性的地域，或许是那个被注定叫做“马孔多”的小镇，也有可能是长满荆棘和恶之花的土地吧，我还是不知道。每个人都在找寻“生活在别处”的芬芳，但恐怕不过是生活的某个移动的剪影，互相之间似无交集，却有着近乎一致的底色吧。
如果重来一次，我想当那个傻子。可是，恐怕我的内心不够澄澈，也看不见关于时间、未来和民族的东西，我无法擘画宏大的、民族性的图像。那么，就当个晚熟的人吧，“我不够成熟，不够圆滑，不够老练，没关系，我只不过是一个晚熟的人”。在人头攒动的地球上，“成熟”的人很多，但是，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扮演好晚熟之人的角色，不去在意“在地球边上放炮”之人的谋略。归根到底，千万倍的“成熟”也无法剥夺的是人性的坦诚。
时常觉得戴着面具活着太过困窘和不自在，一旦确立了人设，再去改变比登天还难。所以有时，是人塑造了人设；而有时，是人设塑造了人。我们又何尝不想摘下面具地活着呢？寻寻觅觅，到头来，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人类的智慧有时候是这样空虚无聊，想来，当初应该放弃偷吃智慧树上的果子才好。刨开每个人的内心，本都应该像婴孩般干净澄澈的啊。可是，亲爱的，你告诉我，它去哪儿了呢？
常怀想李汉荣先生的话，“它们失去活水源头，才变得如此残破和牺惶，那是痛彻心扉地在提醒：人啊，倘若不找回你的心灵源头和情感活水，你们的心灵之河，大地的生命之河，又如何能重新荡漾，并映照出天地万物的倒影？”我相信，无论是桃花、樱花，骄傲的白玉兰还是谦卑的白玉兰，都和人的快乐、幸福或苦难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汪曾祺说“万物有趣”，天地间奇妙的派对像风，像雾，又像雨，吹了又吹，飘过来也飘过去，灵魂里叛逆的最后一丝挣扎也消融在自然生命里摇篮曲里，在上帝的怀里安详的睡着。他们一意孤行，未必要向时间交付什么答案；他们温柔静谧，穿过幽巷在天青色里等烟雨。
写诗的人，他的肉体和灵魂里也一定住着另一个诗人，在岁月的磨蚀里隔空相对，四目相望。在这春天的盛典里肆意追逐——我追逐着另一个我，我逃避着另一个我，住在身体里的那个人，也许是一个书生，也许是一个侠客，也许是纪伯伦，也许是柯西莫。禁不住的怀疑，诗人所有写下的诗，都不过是蜷居在身体里的那个人像卡夫卡一样撕碎诗稿丢进炉火燃烧时浅浅的回声罢……
我静静地坐在湖边，真真正正地和春天相逢，阳光里，柳树还是垂下它碧绿的长发，各样的数不清的春天圆舞曲里的鲜花还是在湖之上顾影自怜。我不忍心拍照，我怕“咔嚓”一声破坏了湖堤的宁静，更担心天地之上的造物主看见我拍照时的浅薄和痴笨之样——我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波浪一点一点地漫到尽头，漫到我的心上。
我看着湖里的白鹅，他们比我们更早知道春天的到来，或许也更期盼春天的到来，经受了寒冬，他们应该是酣畅在春光里的，仿佛一场场少女粉的梦，连狂风也叫不醒他们。此刻，我默念，天堂应该是宁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