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村东头那片阔大的打谷场上。时值正午,太阳晒得人无处躲藏,晒得地面也发烫,晒得满场稻穗全浸染着金黄的光泽。脱粒机就在场中央,嗡嗡地吼着,如同吃饱了阳光的怪兽,大口吞下捆捆稻束,又哗啦啦吐出饱满的谷粒,如金色的泉涌,源源不断流淌出来。机器旁边,一群农人忙碌着,他们弯腰递送稻捆,汗水顺着黝黑的脊背往下淌,落进脚下干燥的尘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场子另一边,一位老人正在扬场。他双手端着一把大木锨,一扬一掀,稻粒便抛向半空,在澄澈的蓝天上划出一道金线。风儿似有灵性,及时赶来吹拂,稻壳飘然远走,而沉甸甸的谷粒便如金色的雨滴,纷纷扬扬落回金色的毯子上。尘埃与谷壳随风盘旋飞舞,闪闪烁烁如碎金,又纷纷扬扬飘落于我们肩头发梢之上,亦沾粘于我们汗湿的颈项之间。
远处,几个孩子蹲在田埂上,如觅食的小麻雀,在收割完的田野里仔细翻捡着遗落的稻穗。一个孩子突然直起身,高高举起一小把稻穗,兴奋地尖叫着奔向场边母亲。母亲戴着的蓝头巾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格外鲜艳。孩子兴奋地跑到母亲面前,急急地掏出兜里拾得的稻穗,几粒金珠却调皮地从指缝间滑落,撒进脚下松软的土地里。母亲笑着,眼中盛满日光,又伸手轻拂孩子被汗水浸透的额发。
不知不觉,太阳渐渐西沉,那巨大无边的圆盘渐渐沉向田埂尽头,晚霞染红了西天,炊烟也缓缓从村落中升起。四望之间,打谷场渐渐静了下来,脱粒机的喧嚣也歇了,人们三三两两散向各家的烟囱方向。晚霞的金光与炊烟交织,如轻纱般披盖在田埂上尚未收尽的稻浪上,轻轻摇曳,温柔抚摸着大地——那粗粝而温厚的肌理。
农时流转,如打谷场上那台吞吐不息的机器,它吞下的是稻穗,吐出的却是人间的烟火;它吞下的是烈日下滚烫的汗水,吐出的却是土地回馈的金沙。这吞吐之间,我们亦如谷粒般,被时光筛簸、扬弃,最终沉甸甸落入生活的箩筐里。
晚风习习,拂过肌肤,清爽中竟也微微带着稻芒般扎人的刺痒。这乡间最朴素的仪式,是人与土地之间永不背弃的信约:我们种下自己,土地便以它的方式,将我们磨砺成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