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在床前,是夜半最深的守候。煤油灯的光焰在灯罩里微微摇曳,灯芯上结着一小团焦黑的灯花,不时噼啪轻爆,迸出几点细碎的火星。那火光并不旺盛,只是昏黄的一团,勉强撑开斗室一隅的黑暗,将床前丈许之地圈在它飘忽不定的疆域里。光影的边缘是模糊的,昏黄与浓黑彼此渗透、交缠,如同一种无声的角力。
灯光将床架的影子拉长,斜斜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那影子被光扭曲变形,笨重而沉默,如同蛰伏的巨兽。床是老木所制,床沿早已被经年的身体磨出了深凹的弧度,油亮如漆,在灯下泛着幽微的光泽。这凹痕是时光的容器,盛满了无数辗转反侧的长夜,盛着体温的浸润与骨节的重量。
灯焰的微光,恰好能照亮床头枕畔的一小片区域。枕巾是粗布的,洗得发白,边角磨损,显出经纬的疏密。灯光之下,那布面的每一根细小的纤维都清晰可辨,如同沟壑纵横的微型地貌。枕上印着浅浅的头颅陷落的凹痕,仿佛主人刚刚离枕而去,余温尚存。光抚过那凹痕,如同抚过尚未冷却的印记,也抚过凹痕旁散落的两三根灰白头发,细弱如银丝,在昏黄里发出微弱的反光。
灯焰跳动,墙上的床影也随之晃动、变形。那影子时而收缩,时而膨胀,在土墙上无声地演绎着光的潮汐。灯焰每一次轻微的摇曳,都使墙上影子的轮廓随之颤抖、模糊,如同一个巨大的、不安的魂魄依附于墙壁,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徘徊不定。光影的每一次晃动,都搅动着夜的寂静,也搅动着床前人心底的波澜。
灯罩口沿已被油烟熏得发黑,积着一层厚厚的油渍,灯光透出便显得愈发浑浊。那熏黑处,是火焰长年累月向上舔舐的遗迹,如同某种生命燃烧后凝结的泪痕。灯光透过污浊的灯罩,光线便带了沉郁的质感和些许粘稠的意味,落在枕上、被上、磨光的床沿上,都仿佛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陈年的油脂。
灯油将尽了。火焰开始不安地跳动、闪烁,光芒明灭不定,灯影也随之在墙上剧烈地摇晃、挣扎,仿佛随时会碎裂、溃散。灯芯发出细微的嘶嘶声,是油枯灯烬的呻吟。那昏黄的光圈急剧缩小、暗淡,黑暗如潮水般从四壁无声地涌上,步步紧逼,企图重新吞没这方寸的光明之地。
终于,灯焰猛地向上一窜,爆出最后一点明亮却短暂的火星,随即迅速萎顿、收缩,最终化作一缕极细的青烟,袅袅地从灯口升起,在滞重的空气中盘旋片刻,终于消散于无形。最后一点火星熄灭的刹那,黑暗如同巨大的手掌,猛然合拢,彻底吞噬了床前的一切。枕巾、白发、磨光的床沿、墙上的巨影……所有方才被灯光勾勒出的轮廓与细节,瞬间沉入无边的墨色。
灯灭之后,黑暗变得无比纯粹,也无比沉重。然而奇怪的是,那磨得油亮的床沿凹痕处,仿佛还残留着一点不可见的暖意——那是灯影曾长久停驻的地方,也是无数个夜晚身体倚靠的地方。原来灯影虽灭,那光曾抚摸过的凹痕,如同刻入木头深处的记忆,在绝对的黑暗里,依旧沉默地守护着光的余温与身体的印迹。
灯影已逝,黑暗盈室。唯有那被磨得凹陷的床沿,在无光无影的深夜里,依旧在指腹下显出一种温润的微凉。它像一道永不弥合的伤口,盛着灯火的余烬,也盛着漫漫长夜里,所有未曾熄灭的温热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