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粉灰

　　粉笔灰是时间的碎屑，在光线里飘浮，静默无声。粉笔灰从老师指间簌簌而下，细小的白色微粒在讲台上方悬浮，被窗口斜射进来的光线骤然照亮，如同无数微型的星尘，在空气中跳起一场无声的、缓慢的舞蹈。它们短暂地辉煌，随即又沉入阴影，或悄然落定在桌角、教案的边缘，以及老师浆洗得发白的袖口上，成为一片不易察觉的浅白印痕。

　　粉笔灰也落在学生的肩头。前排那个低着头的男孩，肩上便敷着薄薄一层，像落了初冬的细雪。他浑然不觉，只专注于笔下演算的公式。老师踱步经过时，目光在那层白霜似的粉末上停留了一瞬，脚步却未停。粉笔灰沾上又拂落，是这间教室里最寻常、最不被在意的痕迹，如同知识本身，落下时无声无息，却悄悄覆上年轻的心魂。

　　黑板槽深处，积着厚厚一层灰白粉末。那是粉笔灰的归宿，混杂着尘埃，凝结成一种质地松软的灰泥。黑板擦每一次用力地拍打，都激起一小团灰雾，短暂弥漫，又无奈地沉降回槽沟深处。天长日久，这沟槽便如同粉笔灰的墓穴，沉睡着无数被书写又旋即擦去的符号、定理与箴言。这灰泥里，埋着昨日未解的方程，也埋着前日讲解过的诗句，它们混合、凝固，最终不分彼此，成为黑板下一道无法辨识的灰色堤岸。

　　粉笔灰也落在老师的鬓角。起初是偶尔几点，隐在黑发间不易察觉。渐渐地，那白色开始顽固地占据发际，如同一种无声的宣言。一日讲毕，他习惯性地抬手掸了掸袖口，几点粉尘飘散开去，而发际那层霜色，却再也掸不掉了。那白，是粉笔灰长久的侵染，还是光阴本身落下的雪?讲台下的少年们懵懂抬头，竟也分不清老师头上飘落的究竟是粉笔的碎屑，还是岁月碾过时扬起的尘沙。

　　下课铃响，老师拿起黑板擦，擦净最后一道演算的痕迹。粉笔灰如烟云般腾起，弥漫在阳光斜照的光柱里，上下浮沉，如同无数微小的灵魂在光中短暂地显形、起舞。他放下板擦，轻轻拍打双手，指缝间残余的粉末便纷纷扬扬落下。那动作娴熟而自然，仿佛拂去的并非粉笔灰，而是日复一日积累的疲惫。然而总有细微的粉末，固执地嵌进他掌心的纹路，渗入他衣物的纤维，如同一种无法剥离的印记。

　　粉笔灰是课堂里最卑微的尘埃，无声飘落，堆积，又被清扫。可正是在这落与拂之间，在无数粉笔灰飘起又沉落的轮回里，一些东西被悄然写进了少年们的眼底，刻进了他们懵懂的心版。老师的鬓发终将染上不可拂拭的霜雪，如同粉笔灰最终沉入黑板槽的深处——这白，是燃烧自身以点亮黑暗所付出的灰烬，是时间在耕耘者额角留下的、无声的加冕。原来最深沉的教育，并非惊雷，而是这粉笔灰般静默的覆盖与渗透，日复一日，直至青丝落雪，将师者的生命，也一同化为滋养新苗的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