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的书籍

　　图书馆深处，灰尘是时间的另一种形态。它并非全然是遗弃的印记，更像是光阴沉淀下的，一层温顺而微薄的绒毛，悄然伏在书脊之上，在窗棂的缝隙里，在书架纵横的角落里无声积聚。

　　管理员每天总要挥动拂尘，扫过书架的高处。她扬起手，灰尘便如微型的雪霰，在从高窗斜斜刺入的光柱里浮游、旋转、飘荡，然后缓缓沉落。它们被光柱照亮，仿佛刹那间被赋予了生命，显出轻盈的舞姿。然而当光柱移开，尘埃便又立刻沉入阴影，复归为肉眼难辨的微尘，无声无息地落回书脊或地面。她的扫除是徒劳的抵抗，灰尘落回原处的速度，似乎比扫帚挥动的速度更快几分。

　　午后阳光斜斜铺陈于书桌之上，映亮了桌面上细小的木纹，也映亮了空气中浮游的万千微尘。它们仿佛悬停在时间之河的缓流处，在光中显形，又被光穿透，显出一种近乎虚无的质地。那些微尘，是书籍悄然呼吐的气息，是时光飘零的碎屑，是无数人指尖摩挲后残留的印记。它们细微到难以察觉，却又无处不在，构成了这寂静空间里最缄默的呼吸韵律。

　　书架深处，灰尘落得最厚。那些许久无人翻动的书脊上，尘埃覆盖了烫金的书名，像一层柔和的灰绒。它们被遗忘在幽暗角落，时间却依然仁慈地为其披上薄纱。偶尔有一缕斜阳穿过书架缝隙，恰好照亮其中一本——或许是本无人问津的哲学著作。光线里，灰尘仿佛被唤醒，显出绒毛般的质地，而书页边缘微微卷翘，泛着陈旧的黄晕。这薄薄一层灰，封存了书中沉睡的思想，也悄悄封存了时光本身。灰尘是温柔的裹尸布，覆于无人念及的旧籍之上，使其在遗忘中获得了另一种安宁的尊严。

　　书架肃立，书脊整齐排列如沉默的卫队，它们依照某种冰冷的秩序站立着。然而细看之下，书脊上却印着深浅不一的手指印痕——那是人的痕迹、翻动的痕迹，是秩序之下潜藏的无序与温度。有书被反复抽取，书脊磨得光滑油亮;有书长久伫立，落满灰尘如同穿上了时间的灰袍。书籍在架上排列，是编号的囚徒;而灰尘覆盖，却是时间给予所有冷寂者最平等的加冕。

　　我踱步于书架之间，脚步落在厚实的地毯上，声音被吸走，只余下无声的呼吸。偶然驻足，指尖拂过某册积尘的书脊，指腹便沾上一点时间的粉末。灰尘无言，却仿佛在低语：一切繁华与喧嚣终将归于寂静，如同这些曾经滚烫的铅字，如今安然卧在尘埃的绒毯里，在遗忘的静谧中，反而沉淀出自身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