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窗

　　窗框沉默地嵌在斑驳的砖墙上，木料早已褪尽了初时的鲜亮，露出深沉内里的肌理，如老者摊开的手掌。框内玻璃并不剔透，布满模糊的雨痕与细密的尘埃，像蒙着时光的薄翳，将窗外的世界柔化成一片晃动的光晕。它静立于此，框住流年，自身亦成为光阴缓慢雕琢的一件旧物。
　　
　　最先刻下印记的，是雨水。经年的雨痕自窗棂高处蜿蜒而下，在玻璃表面留下浅淡而执着的路径。水流裹挟尘埃，日复一日地冲刷，竟在光滑的玻璃上蚀出极细微的、肉眼难辨的沟槽。指腹轻抚过，能感受到那不易察觉的凹陷——是雨水以最柔韧的耐心，在时光里刻下的印痕。这些水迹干涸后，便化为灰白的盐霜，牢牢攀附于玻璃表面，如同岁月本身析出的、无法拭去的结晶，在每一个阴沉的雨天重新变得湿润鲜活，无声复述着过往的淋漓。
　　
　　窗框木质与砖墙接壤的缝隙里，尘埃悄然堆积。那不是浮于表面的轻灰，而是经年累月、一层复一层沉降的细密沉积。它们从不为风所动，深深蛰伏于狭小的罅隙，在黑暗里结成一种柔韧而固执的毯。潮湿的季节里，这尘毯便成了滋养微小生命的温床。点点霉斑悄然滋生，初时是怯生生的灰绿，继而蔓延成深沉而恣意的墨绿或褐黑，如同时间在缝隙深处无声吐纳、缓慢呼吸时呼出的潮湿气息。霉斑边缘毛茸茸的，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腐朽的生机，是光阴在幽闭处暗自滋长的苔衣。
　　
　　窗框本身的木质，在干湿冷暖的轮番侵袭下，早已显出深刻的疲态。木纹涨缩不定，留下道道细长而曲折的裂口，如同大地久旱后龟裂的皮肤。这些皴裂的边缘微微翻卷，露出内部更为粗糙、色泽更浅的木芯。有些裂口极深，仿佛要一路劈开这沉默的框架。最不堪重负处，是那枚锈迹斑斑、沉甸甸的插销。它深陷于木质之中，铁锈早已与周遭朽烂的木纤维纠缠不清，不分彼此。每一次费力开启或关闭，插销在生涩的木槽里艰难挪动，都发出刺耳干涩的摩擦声，仿佛骨骼在朽坏的关节中强行转动，令人牙酸。每一次转动，都带下些暗红铁锈的粉末和深褐木质的碎屑，簌簌落在窗台上，如同每一次开合都在剥落一小片凝固的时光。
　　
　　窗台石面，更是伤痕累累的展台。经年的茶渍、汤渍、雨渍，早已沁入石质深处，晕染开无法漂洗的深黄或灰褐印记。几道粗粝的划痕突兀地横贯石面，边缘锋利，显然出自某次莽撞的拖拽或撞击。一只粗陶花盆曾长久驻留于此，盆底与石面接触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清晰而潮湿的深色印痕，如同一个沉默的句号。最刺眼的，是窗台边缘一处深陷的凹坑，石屑崩落，露出内部粗糙的质地——那是某次重物失控坠落时，时光在此处砸下的一个沉重而疼痛的惊叹号。
　　
　　窗扉开启的刹那，铰链发出悠长而艰涩的呻吟，仿佛一声沉睡了太久而终于得以吐露的叹息。积年的尘埃被惊扰，从窗棂高处簌簌飘落，在斜射入室的光柱里纷扬飞舞，如同无数微小的、被骤然唤醒的时光碎片。风乘隙而入，带着窗外清冽的气息，瞬间穿透了窗框内淤积的、陈腐的尘埃与霉味。这气流拂过窗台上每一道干涸的污渍、每一处深陷的凹痕、每一丝木质的裂口，也拂过玻璃上蜿蜒的水迹与朦胧的尘翳。
　　
　　风过之后，尘埃落定。窗扉依旧洞开，像一个豁然张开的怀抱。窗框上那些曲折的皴裂、深深的凹痕，此刻在明亮的光线下纤毫毕现。它们不再是丑陋的伤疤，而更像大地的沟壑，在光与影的勾勒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饱经沧桑的质感。斑驳的霉斑在阳光里显出复杂的层次，深绿、灰褐、暗黑交织，竟也蕴含一种幽深而沉静的美。玻璃上模糊的水痕与尘迹，将窗外摇曳的树影、流动的云絮过滤成一片片朦胧而柔和的光斑，在室内投下晃动的、梦一般的图案。
　　
　　原来这扇旧窗，早已与时光达成了最深的默契。它承受了风雨的鞭痕、尘埃的覆盖、木质的朽坏、石台的创伤，却并未因此破碎或坍塌。那些侵蚀的痕迹，那些崩裂的伤口，那些淤积的尘垢，在长久的承受与接纳中，竟沉淀为它独一无二的肌理与纹章。每一道雨痕都是天穹的笔迹，每一处皴裂都是冷暖的刻痕，每一块霉斑都是幽暗处无声的呼吸，每一道划伤都是生活粗粝的指纹。它们共同构成了这扇窗无法复制的容颜，一种历经磨损后反而更加深沉、更具包容的沉静之美。
　　
　　窗扉洞开，旧痕历历。风穿过木框的裂隙，发出低微而清晰的呜咽。这扇沉默的旧窗，早已不再仅仅是风景的框架。它自身就是一道风景，一部以伤痕为文字、以腐朽为章节、以尘埃为标点的，属于时光本身的厚重书卷。它以满身的斑驳与残缺，无声宣告：最深沉的美与最坚韧的生命力，往往就蕴藏在这坦然呈现的磨损与裂痕之中——如同大地本身，以嶙峋的褶皱与沟壑，承载万物，并最终在风雨剥蚀里，显露出一种接近永恒的、朴素的尊严。它映照过无数晨昏，如今自身亦成为光阴里一道深刻的拓印，一张时光亲手拓下的、布满皱褶却无比真实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