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春归
待春归
前记——《给鱼鱼的第365封信》
“亲爱的蠢鱼,是我,还是我……最近我总是会想起下雪的时候。人总是很真怪,在夏天想冬天,冬天又怀念夏天,也许所有瞬间,都只有成为记忆才最珍贵。那天我思考,人与人之间,到底要走多少步才算靠近。以前的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走99步,可惜这个世界上太多人不真诚,这次走到51步,我就要掉头了。”
前记——完
本该是黑暗笼罩的夜晚,月光却撕裂夜幕,用尽全力将皎洁撒向人间。宿舍里内灯火通明,却抵不过故乡的月。
那里有我的一盏灯。一盏……永远亮着的灯。
一个平凡的北方小镇,没有沥青路,只有车辆路过还会扬起黄土的小镇。但席地而坐,抬眼轻看,却会被夜空中皎白的玉盘深深地吸引住,企图借着月光窥见故乡的每一寸土,寄托感受每一份对月寄托怀念的思绪。我时常抬头望月,望月思故乡、望月思人……故乡是个圆圈,一生走不完、看不尽,人们离去又思念,思念又重逢,可在循环往复间,月亮永远照亮心间。
可点亮那盏灯的,却不是那轮明月,是老一辈的纠葛,抑或是一条……小鱼,或者说,是一条很愚蠢的鱼……
或许与常人不同,我有三个爷爷。大爷爷诗书满腹,才华出众,当然了,也是我的亲爷爷;二爷爷因为小时候一次发烧弄坏了嗓子,变成了半哑的人;而三爷爷好像打了半辈子光棍,我从来都没见过三奶奶的出现。可能是因为没有子孙的缘故吧,三爷爷对我尤其地照顾,还记得小时候的我常常受不了大爷爷的教导,便跑到三爷爷家里躲着。三爷爷人特别好,是整个村子都有名的那种,岁月并没能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哪怕我小,可是我也知道什么是帅,在我眼里,三爷爷就是一个特别帅的老男人!
可就是这么帅的三爷爷,却打了半辈子光棍……他总是哄骗我说:“你怎么可能没有三奶奶呢?”
换谁都不会理解吧……问了爸爸妈妈,可他们又怎会知道呢?只是一味地让我去问大爷爷,便忙着工作。可大爷爷总是冷哼一声,并不会多说些什么,仅仅挥挥手,便不让我追问下去。
三爷爷似乎怎么也跟大爷爷合不来,他们俩就像是两个极端,一个文化程度极高,也就是大爷爷。他有个书房,还不允许别人随便进去。记得每回过年,村里好多人便会拿来红纸,带着点东西,来求大爷爷给他们题字写对联。三爷爷呢?没事就喜欢哼哼戏,一副散漫惯了的样子。
我想,这或许是苛刻的大爷爷不待见他的原因吧……
在那个一点也不富裕的年代,我们一群小孩最大的乐趣莫过于趴在有钱人家的窗玻璃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家有一个能放出画面的大铁盒子,后来呢,我才知道那是电视。
欸嘿,不知你们知不知道,当一个小孩有着一点点别人无法享受的权利,那他会有多趾高气昂呢?
当然了,那个人是小时候的我,而那个给予我权利的人,是我的好邻居,一个……非常非常好的邻居。
她叫于椿俞,是我的邻居。打小起,我们两家便有特别好的交情。于妈和我妈是校园时期的好闺蜜,特别巧的是,于爸和我爹又是好兄弟,更巧的是我比于椿俞刚好大了一个月。自然,在我出生后的一个月,我有了个妹妹,一个异父异母的妹妹。
小时候的她特别闹挺,相比之下,于妈就特别喜欢我——一个不管发生什么,都不温不火的小男孩。也因为这事,鱼鱼没少故意针对我,但是一想到能在她家看电视,在那会的我感觉一切都是值得的。于妈让我把于椿俞当作自己的妹妹,便让我以后喊她的小名就行了,于是乎,我便整天唤着“鱼鱼”,想指使她做事,可是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
鱼鱼总是很强势……至少比我强势的多。
因为邻居的缘故,鱼鱼也总是来我家,当然了,大爷爷自然也有些看不惯鱼鱼的作为,他觉得小女孩就应该乖一点。我是很敬畏大爷爷的,可鱼鱼可不听,总是嘟着嘴看着大爷爷,多来了几回,大爷爷居然也“顺从”了。当时的情况,我只能说怪不得是邻居呢……于妈喜欢我,大爷爷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甚至想认个干孙女……
更多的时候,我们俩还是喜欢去三爷爷家。因为三爷爷家只有他一个人,一点也不吵,空地还多,一时间我和鱼鱼把那当作了自己的秘密基地。而三爷爷也总是惯着我们俩,偶尔还有意加入我们的杂耍。每年春天,三爷爷都会给我们炒香椿芽吃,三爷爷自然是很喜欢吃,我和鱼鱼自从吃过一次,就再难忘那股香馥。
三爷爷也每每谈起自己的过往,炫耀自己当年的威风。但是有心人一了解,也不难知道三爷爷年轻时是街上捏泥人的小匠,他屋子里也有不少特别精美的泥人。
除去泥人之外,三爷爷特别喜欢哼曲子,然后用自己有些沙哑的嗓音唱着。偶尔,他坐在那张竹椅上,唱一会,手便一张一合,嘴里时不时哼一句:“蝴蝶飞啊飞啊飞……”那种话,那种动作,似乎是一个小孩才会去做的事吧!
但话说回来,三爷爷唱曲儿的时候,嘴里总是像含了水,什么也听不懂……
当然了,我也从来不会因此而埋怨三爷爷,可鱼鱼就不一样了,她总是那么活泼率真,可正因如此,三爷爷也特喜欢她。
自在那个北方小镇,镇子上只有一所小学,而幼儿园则是并在小学里的。从小开始,我和鱼鱼便是同班同学,她总是很聪明,有这么一个压力,我又怎敢懈怠?两家人一吃饭就要揪着我们俩叨叨。鱼鱼总是成绩好的那个。我呢?次数多了,也就低着头猛猛干饭,对大人们的劝诫一个字也不带听的。
但是这从来没有影响我和鱼鱼的友情,我们自始至终都是很好的朋友,在鱼鱼的“帮助”下,我的成绩也始终很好。这时候鱼鱼便会冷不丁来一句:“祝你更上九十九层楼,在我比肩。”是这样的……弟子哪学得过师傅呢?我怎么也考不过鱼鱼。
鱼鱼在学校怎么样呢……我只能说,她就像一个女魔头,因为特别聪明,所以老师特别偏心她,没有人敢欺负她,和她走在一起,我就好像是被女王牵出来的柯基一样,跟在她屁股后面。
自然,她也不准任何人欺负我,明明是我跟别人打架,就突然变成2打1的场面。她甚至不允许别人给我讲题目!每次她都要抢着给我讲,也不知道讲的对不对,那会我只觉得,她就是怕我考的比她好才这样子的……
每天放学我们俩都喜欢去三爷爷家,三爷爷总是给我们讲好多好多故事,当然了,也不乏他哼哼唧唧那首听烂掉的曲子,但是与三爷爷的各种各样的稀奇的故事相比,什么都是值得的。
除了三爷爷的故事,更让我们俩感兴趣的便是屋子里那么多的小泥人。在那段时间,电视的吸引力一时间甚至不如泥人,随便我俩拿出来泥人,三爷爷便能随口编出一个故事。
鱼鱼时常嘲弄我说:“你什么时候能像你爷爷那样啊,学学讲故事怎么样?”不过很难堪的是,我根本想不到那么多能让我拿来讲故事的素材啊……三爷爷经历了那么多,肯定会讲啊!我也总是反驳鱼鱼:“三爷爷经历那么多,肯定能讲啊,如果我也……”每每我讲到这,鱼鱼总是会不屑地“切”一声,起初的我也会略有些尴尬地停下来,当然了,次数久了,也就无感了。
忘记了是哪一天,貌似是小学一次放学回来,我和鱼鱼照常结伴来到了三爷爷家。与往常不同,三爷爷并没有在家,于是乎,我和鱼鱼便有些肆无忌惮地玩开了。我们把三爷爷屋里一个又一个泥人放到了一起,不经意间,我却在床头边上找到了个泥人,一个与其他一点都不一样的泥人。
它很丑……是那种说不上来的丑……别的泥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形象,这个泥人呢?它就好像一个“丩”字。一半杵在那,唯一特殊的,就是它另一半上面还粘着一个圆圆的东西,奇奇怪怪的。
我觉得它应该叫泥块……
那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聪明如鱼鱼也不知道。甚至到最后,我们俩还蠢蠢地一致认为,那或许是三爷爷的一个忘丢的残次品罢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和她是真的差点丢掉。
但如今的我回想,如果真的丢了,或许我会因此后悔愧疚一辈子,那件泥人之于爷爷的重要性,如果不亲身经历,我想……没有人能感同身受吧……
当初的我们也幸好没有真的丢掉,只是又把它放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或许是我下手重了,抑或是泥块太老了,不堪重负,那粘着一半,断了,而那圆圆的东西也掉了下来。鱼鱼把它拿了起来仔细地看了看,才下了结论——“好像是个纽扣”。我也看了看,但也正如鱼鱼所想的,恐怕真是个纽扣。
那就很奇怪了,一个丑陋的残次品,三爷爷却没扔,上面甚至还粘了个纽扣,换谁又能知道为什么呢?
那会正想着,就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去,才发现是三爷爷。
“哇!!!”我和鱼鱼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那是中山装,穿了中山装的三爷爷。天呐,朋友们,我想如果是你们,在那个年代,看到了那么一个英气外露的中年男子,于平日的懒散不同,穿了那么一身板正的正装,我想你们的惊讶程度不亚于我。
可压根没在乎我和鱼鱼地惊呼,三爷爷目光灼灼,两只眼里似乎只有那个残破的“泥块”。他那有些枯稿的手指悬在了半空中,愣了一阵,有些震惊地看着我们,眼眸中甚至掠过一丝遗憾与悲哀。老人 捂住胸口,有些踉跄地退了两步,不消时,便站直了身子。那颗风纪扣紧扎着三爷爷的脖子,甚至一时间能看见几分紫红色的勒痕。我和鱼鱼不约而同地低着头,有些紧张地搓着手.
我们都不傻,明显看得出来,这个丑的出奇的泥块之于三爷爷来说,很重要。
似乎是三爷爷的一声叹气破坏了这一氛围。
“没事,你们俩怕什么嘛?不就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泥人嘛……”
“你爷爷我……多的是!”他似乎顿了顿,才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我和鱼鱼抬起了头,面前的老人依旧那么帅气,那笑意从眼底漫起,就好像牵动了老人半个世纪以来沉淀的风度。
“爷爷今天真的好帅啊!”一旁的鱼鱼有些崇拜地望着三爷爷, 眼中似乎溢出万道金光,把三爷爷从头扫到了脚。
听到这,爷爷笑得更开心了,伸手,很温柔地摸了摸鱼鱼的头。嘴一咧,“嘿嘿”地笑着。
“三爷爷怎么还有这么一件衣服啊,以前都没见过诶。”我也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朝他发问到。
“肯定是去办很重要的事啊!”
“什么事情啊?”在我印象里,三爷爷搁夏天呢,就穿个褂子,冬天也就只有一两件很朴素的厚衣服。第一次见到他穿这么正规的衣服,自然是很奇怪。
“去见一个人啊,乖孙儿。”
“谁啊,谁啊?”
“没有谁啊,最后还没见到呢。”三爷爷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其实也没关系啊,都习惯多久了……”三爷爷用他骨节有些粗肿的手,盘了盘我的头。不经意间,眼神中内流出一股悲伤.
现在又一次想起,三爷爷当时到底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那一时兴起的悲哀啊……
那天也同往常一样,我和鱼鱼依旧是玩了一阵子就准备跑回家了。鱼鱼也同往常一样跑在了前面,我却有些顾虑——毕竟我觉得是因为我打碎了三爷的那个泥人。透过一旁窗户的小缝,却看到了我怎么也没想到的一幕。
三爷爷有些无力地坐在了地上,也不管地上脏不脏了,任凭灰尘印在中山装上,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紧绷着自己的脸,又捶打着自己的头,无声地哭着……过了一会会,又在地上捡起了那枚纽扣,紧紧地攥在了手里……
一时间我有些愣住了,但是别说我迂,别说我笨……换做是你,那么年幼,又能想到什么呢?我怎么也没能想到,表面坚毅乐观的三爷爷竞会一时间那么脆弱……
“莫虔?走了啊!快点!” 远处的鱼鱼喊着,我才恍然惊醒,轻手轻脚地出了院子,向着鱼鱼飞奔而去。
路上,我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鱼鱼,她有些错愕地扭头看了看我,迟疑地张了张嘴,却始终说不出话来,脸却有些憋红了。
“那咋办……咱们是不是犯大错了……”她瞪大了眼睛,满是不解与慌乱。
我沉默了……震耳欲聋……
“你知道吗?”
“嗯?”
“我居然指望你说解决办法……”
短暂的对视,我们再也没说什么了,一路走回了家。
到了家,进了屋,看见大爷爷就在堂屋的太师椅上,边上泡了一壶茶,拿着一张报纸随意地翻着。我没说什么,扭头回了偏房,准备把布包放一下,就去看妈妈做了什么吃,我放好东西,刚准备从堂屋出去,身后的大爷爷突然喊住了我。
“孙儿啊,你三爷爷今天是不是穿的特别好啊?”
我有些错愕地扭过头,看着大爷爷。他并没有过多在乎我的表情,而是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你还小,那身衣服他可没穿过几回咯……”他端起茶杯,咪了一口茶,咂了咂嘴,放下了报纸。
“三爷爷说他是去办事才穿的那么好的。”我开口回应道。
“办什么事,不应该是见人吗?”大爷爷闭上了眼,往后一仰,靠在了椅子上。
哪怕不谙世事的我,自然也能想到大爷爷与三爷爷是亲兄弟,肯定是知道不少内幕的。我正准备好奇地问下去,大爷爷便摆了摆手。
“今天在于家吃饭,走吧,都在,就等你了。”说着,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肩向后长了张,便走了过来,擎起我的手,走向了隔壁的于家。我有些猝不及防,甚至险些被带倒……
在我印象里,大爷爷就是那么一个风风火火的人,不管做什么,他就是很倔,但是架不住威望很高,村里也没人敢跟他杠什么。莫虔这个名字,也是家里最有文化的大爷爷起的。从小就对我施加很严格的伦理教育,让我很讨厌面对大爷爷,总觉得他在害我,可后来我也才明白,这又怎么会是害我呢?
他只不过是想通过自己的老办法,让我在未来不会成为像他所看见的悲剧罢了……
我只记得那天,我们两家都来了好多人,吃的什么呢,我早就忘了,只记得于妈厨艺了得,然后呢,就是看两家的男人喝酒、吆喝、聊天。大人的话题小孩又怎会插的进去?不一会,吃饱喝足的俩小孩对视一眼,悄摸摸地溜了出去。
鱼鱼和我坐在院子的门槛上,奇怪的是,我们都一言不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平日里大大咧咧,话多到不行的女孩儿,也一言不发,或许,鱼鱼也不知道吧。就这样,我们俩只是抬头看星星,看星星……
“我觉得我们得跟咱三爷爷请个罪,你觉得呢?”鱼鱼突然把头一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
“呃呃,昂……我觉得也是,毕竟是我搞坏的。”我也像他那样把头一歪,看向了她。
此时正值仲春,天早就没那么冷了,温度刚刚好,很舒服。但我却不明觉的身体有点微微发烫,很怪。俩人互相歪头看了一会,便不知道为啥,“咯咯”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鱼鱼努力绷住自己的脸,装作严肃地问。
“我还不能笑啊,于……女魔头。”我扭过头去,躲着鱼鱼,努力克制自己。
鱼鱼:“???”
那时也很奇怪,脑子里居然突然闪过了一个谐音梗。我又扭头看向鱼鱼:“欸,我突然发现一个事儿?”
“你最好解释一下什么是女魔头……”
“你看你名字啊,于椿俞,像不像‘愚蠢鱼’啊?”我答非所问,当然了,说完这句话就一个激灵爬了起来……
还是晚了一步,她冲了起来,一把揪住了我的衣服。
她狠狠目盯着我,目光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我有点畏畏缩缩地抽了一下脖子,但又有一种捉弄成功的窃喜。在鱼鱼的牵引下,我们俩又坐回了门槛上。
“你想想怎么让我原谅你。”虽然鱼鱼没有看我,亦如刚才,看着天,但手还是死死拽住我不放。
“讲...讲故事?”
“哟?你会讲故事了?”一旁的她轻笑两声。
“很久很久以前,额……有一条鱼,还有一只猫……”我没有理会鱼鱼的不屑,自顾自地讲着。
“鱼说:‘带我出去走吧。’于是猫带着鱼,一直走啊走啊,翻过了大山和冰川,从此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此后,是许久的寂静……
鱼鱼在一旁看着我,嘴巴撇了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这就没了?”她疑惑地问了问。
“呃……好像是的吧……”
“哇,这个故事真好……”她张了张嘴,敷衍地说着。
我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打击的内心有些崩溃,整个人就像坐在针毡上,恨不得找个洞立马钻进去,脸一瞬间就红了。
“你跟三爷爷好好讨教一下好了嘛……算了算了,你难道就不好奇下午三爷爷的事情吗?”鱼鱼话锋一转,又回到了三爷爷身上。
我也这才想起来大爷爷跟我说的那些事,一股脑抖给了鱼鱼。
我们两个小孩又能想到什么呢,无非知道了就是知道了,知道三爷爷去见人,知道三爷爷有秘密,别的呢,自然是一概不知。
院子里的大人也陆陆续续吃完了饭,我和鱼鱼也就回去了。当我们俩双双回到座位,一群大人却把目光都放到了我们身上。
坐在中间的自然是德高望重的大爷爷,然后依次按辈分排下去。一时间我又以为我们俩小孩要被训了,但大人们的表情也都很和蔼。
“莫虔啊,要不你认我做干妈,怎么样啊?”于妈先说了话,目光如水般温和,掩盖不住的喜悦溢于言表。
我先是一楞,看向了爸爸妈妈,他们也跟于妈一样,笑意从眉眼溢出,好像眉毛也在微微颤动。
“儿子啊,鱼鱼妈妈对你那么好,你不想认她做干妈吗?”妈妈也在边上发话了。
不经意间看向大爷爷,大爷爷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那我又怎么会迟疑呢?看着于妈,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傻傻地笑着。倒是鱼鱼开窍,朝我妈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一口一个干妈,也让在场的大人都笑了出来。饭后的小插曲也就差不多结束了,自然就该散了。两家人互相道别后,我们一家便走了两步到家了。
我跟着爷爷回到了厅堂,拿了自己装书的布包,刚准备走,却又想起了三爷爷的事,于是停下了脚步,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地向大爷爷发问。
“爷爷,那三爷爷去看谁啊?你知道吗?”
似乎是因为刚刚饭局上小酌了几杯的缘故,大爷爷似乎不同于下午那会,态度似乎温和起来了。
“你三爷爷啊,害……他就是痴,干什么都是,说也说不动,害……”大爷爷喃喃自语道。
“对了对了,今天我……一不小心打碎了一个泥人,三爷爷好像哭了……”我有些内疚,支支吾吾地跟大爷爷说了下午看到的景象。
“你三爷爷,害……那个泥人对他来说可重要了,你可是犯错了啊,孙儿。”大爷爷迷迷糊糊地还在念叨。
“你三爷爷年轻那会厉害的很,那会儿,都叫啥来着?哦对,叫艺术,你三爷爷就那会儿最艺术的人,又会手工活,又会说书,唱曲儿也特别厉害,还有还有……”大爷爷估计又醉又困,回的话也早就不是我问的了,但还在念念叨叨,可没多久,还是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跑出厅堂,喊来爸爸,一块把爷爷扶回了里屋。
里屋,奶奶早已睡下,爸爸把爷爷扶回床上,便让我安置后面的事,他打了个哈欠,回去睡了。
我吃力地把爷爷挪到适合的地方,给他盖上了被子。正准备出去,早就睡下的大奶奶却喊住了我。
“伢子啊,你刚刚跟你大爷爷说你三爷爷呢?”她缓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慈祥地看着我。
我突然呆呆地看着奶奶,点了点头。
“你大爷爷他,唉……就是死要面子,就是夯,又夯又倔,自己犯错了也好强,拉不下面子承认……唉……你三爷爷现在这样子他也有错……”大奶奶叹了口气,又或许是感觉自己多嘴了,于是乎,赶紧摆了摆手,示意我回去。
“跟你一个小孩子说什么呢……小孩子家家的,又不懂,赶紧回去睡觉吧,伢子。”大奶奶把我打发走,又回身躺了下去。
当然了,现在的我,是个揣着希冀怀念过去的我,是奔二十的我,在那么多刻骨铭心的事,一轮又一轮地冲击,我恐怕再难以用那么童真的眼光去审视过往岁月……
毫不掩饰的说,那时的我也仅仅是听懂了大奶奶字面意思——大爷爷或许做过什么对不起三爷爷的事情吧……
我出了里屋,关上了门,虽心里更加疑惑了,既是三爷爷握着残缺的泥人的痛哭,也是大爷爷与大奶奶的喃喃自语,这一切让事情变得莫名的复杂,可单纯的我也想不到更多了……拿上自己的包,便回到了自己的小书房。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清晰地记得,我连衣服也没脱就睡着了。那天,我做了个梦。梦里,眼前的景象开始重叠,如同置身于万花筒中,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当我试图理解周围的声音,但它们却像是一团杂乱的噪音,无法分辦。隐隐约约间,我感觉自己大概是看到了一个人吧……正当我仔细看时,梦里的眼神却变得空洞,仿佛失去了焦距,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茫然间,我却发现那道身影是如此的熟悉!
可梦总是朦胧的,我感觉我认识他,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样子。梦里的那个人站在一片荒芜,手却一张一张的,似乎还在说什么“蝴蝶……呀……”
可突然,一股难以模状的情愫涌上心头,该怎么描述呢?回味起来,那好像是遗憾,似潮水,不断冲击我的梦,那种痛苦不断蔓延,甚至一时要将我吞没。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直至什么也看不见,可那一股又一股的悲情却还在。我大口地喘着粗气,猛然惊醒,疲累的身体却无比清醒,再难入眠,泪悄无声息的,心被一阵阵的敲碎,好疼,我不觉间被那梦压抑到哭泣……
熬了熬,却也总算到了早上。就像从前一样,我从床上爬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好了一切,就准备出门上学去了,一如往常,鱼鱼也早在家门口等我,路上不管鱼鱼说了什么,我却始终没有说话,满脑子都是那个让我感到遗憾的梦,以及梦里的那道身影。可我却发现我再也难想到那道身影的轮廓了。
哪怕上课我也魂不守舍,那种感觉对于一个尚为小学生的我实在奇怪,也难怪我会耿耿于怀吧!终于,一旁的鱼鱼再也忍不住了,在一个课间,一个劲地戳我,问我怎么了。
我一向是顺着她的,于是乎,把自己昨晚的那个梦告诉了她,当然了,那种压抑可不是语言可以描述的,现在不行,当时的我更不行。而鱼鱼不能共情那种感受,自然是不解,不解就不解,也罢……
就这样有些迷迷糊糊地,过了几天平常日子。
忘记是哪一天,我们的老师突然走了进来,宣布了一个让我们超级高兴的消息——学校要重新修缮一下,让我们把从家里自带的凳子什么的先搬回去。
那我和鱼鱼自然是首当其冲,背上包,扛起了凳子就往家跑,当然了,是去三爷爷家玩,谁让我们肯定会经过那里呢!
可也就当我们离三爷爷家大门很近的时候,却听到了一阵声音有些沙哑却中气十足的歌声。
“碧草青青花盛开……”
我和鱼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我们不傻,这分明是三爷爷的声音。
顿时,昨晚大爷爷的酒后胡话印上心头……
“……你三爷爷就那会最艺术的人,又会手工活,又会说书,唱曲儿也特别厉害……”
原来大爷爷的胡话是真的,三爷爷或许真的是个很艺术的人……
“彩蝶双双久徘徊……”这还是平日里那个哼曲儿,却含糊不清的三爷爷吗?他真的是三爷爷而不是别人?
显然,鱼鱼早就按耐不住了,把凳子放在了一边,推开三爷爷院子的大门,就走了进去。
“千古传颂……”大门吱呀作响,院子里的歌声戛然而止。待我冲了进去,院子里却莫名的冷清,似乎刚刚那阵歌声未曾响过。院子里只有躺在竹椅上晒太阳的三爷爷,以及边上不可思议地看着三爷爷的鱼鱼。
鱼鱼不知道大爷爷酒后说的话,平日里听惯了三爷爷的呕哑,一时间似乎对刚刚的歌声难以接受。
“鱼鱼、孙儿,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放学啦?”三爷爷却并未怎么惊慌,反倒打了个哈欠,回到了往日里符合我们认知的那个形象,先问起了我们。
“爷爷,刚刚不会是你唱的吧?!”鱼鱼答非所问道。
三爷爷有些狡黠地笑了笑:“院子里就我一个啊,怎么会有别人呢?”说着,伸手摸了摸鱼鱼的头。
正当我以为鱼鱼要开始质问三爷爷,为什么往日要隐瞒自己唱得那么好的时候,她却眼睛睁大,用一副不可思议却夹杂着崇拜的眼神看着三爷爷,仿佛三爷爷在她眼里是一件璀璨夺目的至宝一般。
“怎么今天放学那么早,不会是偷偷跑出来了吧,嗯?”爷爷嘴上怀疑着我们,可话里话外却透露着温柔,好似这和煦的春光,暖暖的。
“怎么可能,我们可都是好学生。”鱼鱼反驳道,笑着抱住了三爷爷。
我没有说什么,看着三爷爷的样子,不觉间竟与梦里的身影有些重合,随着感觉越来越清晰,可突然又泄了气,虽熟悉感不言而喻,但梦里的身影远比三爷爷瘦削……
“爷爷,前几天莫虔一不小心打碎的那个泥人,是不是很重要啊?”鱼鱼“咯咯”地笑着,开口问道。
“每个泥人都很重要啊,怎么可能就那一个重要呢?”
“可是它和别的不一样啊……”
“怎么不一样了?”三爷爷还是笑着回答。
“它很丑啊,跟别的根本比不了啊……”鱼鱼歪了歪头,疑惑地问道。
“怎么会很丑呢?每个泥人都很特殊啊。”
三爷爷似乎还是在隐瞒……可大爷爷明明说了,他说那个泥人对三爷爷很重要的。
犹豫再三,我还是决定说出口:“可是大爷爷说那个泥人很重要的啊……三爷爷你怎么说不重要啊。”
三爷爷似乎没料到大爷爷会把这种事说给我,似乎更没料到一向少言寡语的我会主动发问。他好像吃了一惊,但又很快缓过劲。笑了笑:“不是说了嘛,每个泥人都很特殊啊,这个泥人是爷爷的一个故人捏的,所以特殊了一点吧。”
“谁啊谁啊?”鱼鱼在一边问道
“就是故人嘛,你们也不认识。”
“那他现在在哪啊?”
“他啊……”三爷爷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惆怅,却很快被笑容埋没,“我也不知道啊,所以它才特殊啊!”他耸了耸肩,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悠哉游哉地把我和鱼鱼的凳子拎到了院子里,示意我们坐下。
“孙儿啊,你是不是认你鱼鱼阿姨做干妈了?”三爷爷抬头问道。
猝不及防间,我被问的愣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三爷爷不语,却只是“嘿嘿”地笑着,又扭头问鱼鱼。
“孙女儿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啊?”
鱼鱼突然有些诧异,三爷爷怎么突然问这个,可是小孩子嘛,既然大人问了想要什么,肯定会有所答啊!
“想要一只可爱的猫猫,一直粘着我的那种,爷爷可以嘛?”鱼鱼有些激动,试探着问着爷爷。
在那个时代,乡下只有小野猫,整天就乱跑,怎么可能有那么听话的猫呢?自然也让三爷爷犯了难。
“这个嘛……认了个干孙女儿肯定要给点好处的,爷爷想想办法吧,怎么样?”三爷爷或许也是无奈,委婉地跟鱼鱼回话。
“爷爷刚刚唱的什么啊,好好听!”鱼鱼问道,我自然也是很好奇。
“《梁祝》啊……走了走了啊,到里屋坐着玩会,我给你们做个饭。”他笑着用臂弯围住我们俩,带进了屋子里,就一个人走进了厨屋,捣鼓了起来。
我也没闲着,在屋子里翻腾了起来,妄图找到些什么,却不知道究竟该找什么,随即打开衣柜,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件中山装。也不知道要找什么,于是就摸了摸中山装胸前的口袋。触感很奇怪,硬邦邦的,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进去,拿出了一张长方形的纸片。一旁的鱼鱼看见了,也凑了过来。
那是一张照片,看起来就很有年代感的那种照片,照片颜色泛黄的已经很严重了,但还是可以很清晰地看到照片上有两个人。当我们俩小孩仔细地分辨照片上的人到底是谁,突然对视一眼——照片上自然有个人是三爷爷,那另一个呢?
照片上显而易见,是一个女的……
“那三爷爷之前哄骗我说的三奶奶……是她吗……”我在心里问着自己,却也没个结论,但不经意间再次瞥向照片上的三爷爷,我突然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这是……这是谁……这好像……好像……
“是梦里那道影子啊……”
我有些发懵,一时间怀疑想错了,想喊鱼鱼来认一下,却想起来她没做过那个梦,自然也没见过那道身影。
愣神之际,听见门外那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就立刻把照片放回了原位,拉着鱼鱼回到了桌子边上,爷爷也刚好一手端着盘炒好的香椿,另一只手拿着馍筐走了进来。香气一瞬间就吸引住了我们两个小孩,一人拿了一个玉米面馍就开始狼吞虎咽,爷爷在边上,看着我们吃的那么尽兴,就也笑了笑,回屋了会儿,没几下呼吸的功夫,又出来转身回到了院子,躺在椅子上,摇着头开始享受春光。
三爷爷做饭很好吃,虽然看起来清汤寡水,却别有一番滋味。快吃饱了,我和鱼鱼也就慢了下来,看着门外的三爷爷,却不知道开口跟三爷爷说什么,也只好鱼鱼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良久,爷爷又哼起了那首曲子,却依旧像以往一样沙哑,手上也不闲着,就像以往那样一张一合。看到三爷爷又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我招呼鱼鱼,又悄悄地溜了回去。
还是刚刚那个位置,当我再伸手去寻那张老照片的时候,却吃了一惊——中山装的胸口前面没了先前那种硬硬的感觉,不用想,也是刚刚三爷爷回屋那一会儿拿走了。鱼鱼看见我僵住的样子也愣了一下,刚准备上手,自己也找一下的时候,我身子震了一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拉住了鱼鱼的手。就只听得一阵很轻微的脚步传来,我这才意识到外面那阵沙哑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是三爷爷……
此刻,三爷爷扒着门框,漏了半个身子,静静地看着我们俩的小偷小摸,慢慢地叹了口气。
“出来吧,你们俩孩儿……害……”他有些无奈,对我们俩招了招手。被当场抓包的我们俩自然是乖乖听话,跟在三爷爷后面跟小鸡崽一样,老老实实地看着三爷爷收拾碗筷,看着他刷完了盘子,又屁颠屁颠地跟着到了他躺椅边上。
“说吧,你们俩想干啥子嘛?”他有些无奈地抬起了头,似乎是被我们俩小孩烦透了。
“爷爷……那个照片上那个人是谁啊……”鱼鱼竟先开口问道。
“在我衣服里还能是谁啊,傻孩子……肯定是我啊……”三爷爷有些哭笑不得了。
“是另一个啊,不是有两个人吗……”
三爷爷渐渐收敛了笑意,转而变得有些沉稳起来。
“另一个人啊,你们又不认识,俩小孩了解那么多干啥啊,去去去,一边玩去。”三爷爷挥挥手,象征着驱赶了我们,但也没有从躺椅上坐起来。哪怕我们俩还小,却也听得懂三爷爷话里话外都是“不想说”的意思。鱼鱼还想说些什么,我对她眨了眨眼睛,刚想让她别说下去,却也拦不住了,鱼鱼的话自然呼之欲出。
“爷爷真小气……”鱼鱼嘟了嘟嘴,这才看见我对她一个劲地眨眼睛……
当然了,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谁又想说出自己埋在心里的结呢?
那时自然是不懂,我们俩当时恐怕也没想那么多……就好像一切都那么合理,三爷爷居然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闭着嘴,“嗯嗯”了一会儿,似是一阵长叹,似是在跟自己和解。
“害,其实也没啥,跟你们俩小孩说说也不是不行啊,也就算跟你们谈谈心?”三爷爷嘟囔了几句,却还是原来那个姿势。
“照片上那个人,捏了那个丑丑的泥人的故人啊!”
“我们之前关系很好的,只是后来她有事去外地了,然后没联系了而已。”
此刻的我俩在干什么呢?一左一右,半跪在躺椅边上,倚着扶手,有些一脸崇拜地看着三爷爷。听的专心呢,可三爷爷却停下来,没有再讲下去,倒是自顾自地哼起了那首熟悉的小曲儿。
“碧草青青花盛开……”如果不是一开始在门外听到了那阵歌声,或许真的很多人都觉得三爷爷不会唱曲儿吧!
三爷爷又像以往一样,嗓子像拉火的风箱,“呼哧呼哧”地响着。哪怕鱼鱼在边上喊了好几次三爷爷,却仍然没有什么回应……那看来三爷爷也不想再透露更多了……
不管鱼鱼再问些什么,他也只是坐在那儿,一边晃着一边哼曲儿,末了,鱼鱼自然也是放弃了,撇了撇嘴,不情愿地走到了一边
我和鱼鱼又自顾自地溜到了一边玩,不知过了多久,才恍然间发觉时间已经不早了,于是我们俩搬起各自的板凳,跟三爷爷打了个招呼,便出了门,准备回家。三爷爷的眼睛似乎睁开了一条缝,又好像没睁开,很随意地挥了挥手,在我们俩看不见的地方,他像是耗光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躺椅上,嘴里不住地叹气,似乎想要呼出心中所有的阴霾。他在身上慢慢地摸索了一会儿,终是掏出了那张照片,那张……很老很老的照片,他眼睛微微颤着,看着照片上的另一道身影,手指慢慢地摩挲着,又很小心地,害怕会刮坏照片上的小人儿。
良久……他抬起了头,有风吹过眼角,他却笑得泛起泪光……
三爷爷也仅仅是我这一辈分的小孩喊的名号罢了,真要算起,他比大爷爷小得多,那年也才不过四十多而已……
搬着凳子,我和鱼鱼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家,在大爷爷家门前道了别。进了大门,大爷爷坐在正厅,一如既往地端着那个瓷茶杯,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看见我回来了,才叹了一口气。
“又去三爷爷那里了?”他放下茶杯,仰了仰脖子。
当然了,这种戏码早已不知道上演过多少遍,只不过今天或许有点不一样,大爷爷不再是从前的那些客套话。
“孙儿啊,过来,爷爷有话想跟你说……”他招了招手,指了指自己的一边。
我自然是听话的孩子,搬着手里凳子便来到了大爷爷的左边。可他眉头一皱,无奈地呼出了一口气,“教你的忘了?犯过多少次这样的错了,莫虔?”
我浑身颤栗了一下,抬头看着大爷爷,先前说过,大爷爷就是那么严格,那么……封建的一个人,时代所不许,在他眼里也就是那么的不合适……大爷爷就是那么固执……
“长辈喊你坐边上,不应该是右边吗?说过的,莫虔。”他摇了摇头,扭过头看着我,眼里不自觉间带了一分威严……
我一直都是很怕大爷爷的,不然怎会那么亲近三爷爷?他想来如此,从小教育我,让我去遵守各种各样的条条框框,可是我一个小孩罢了,哪里想遵守那么多……大爷爷所谓的守正道,现在看来哪怕是那么的有道理,又好像那么的没道理……
我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搬着凳子来到了另一边。大爷爷还是叹了口气……
“大丈夫当立于天地……莫虔,不要因为犯了错就畏畏缩缩,我也说过……做人要不卑不亢。”
说话的间隙,我搬着凳子坐了下来,低着头不敢看着大爷爷。
不觉间,一只骨节分明槁的手落在了我的头上,那只手虽布满了茧子,又有些枯槁,却是那么的温柔,似乎不同于先前训斥我的那个大爷爷……
“跟你三爷爷小时候一样不守规矩。”他嘴里念叨着,手胡乱地摸了摸我的的头,叹了口气,收回了手。
“三爷爷有没有说什么?”大爷爷话锋一转,提到了三爷爷。
“也没什么吧,就……我和鱼鱼看到一张照片,上面有两个人,然后,嗯……三爷爷说照片上的另一个人是他的一个很重要的故人。”我老老实实地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了大爷爷。
大爷爷听完了我的转述,先前皱起的眉毛渐渐舒缓,看着大爷爷的眼睛,朦胧间,竟有一丝愧疚流露,只不过一瞬便消失了。
“你三爷爷跟你小时候一样,很像,莫虔” 大爷爷又突然开启了另一个话题,让我促不及防。
“啊?怎……怎么一样了”
“教过的礼数一直忘记,总是要长辈提醒。”
“……”我低着头不语。
“鱼鱼那孩子也像……”他喃喃自语道。
“她怎么像了?”我问道。
“不守规矩,不懂礼数,任性散漫……”大爷爷似乎想把对鱼鱼“不满”的一个劲地说完。
“可是爷爷你不喜欢鱼鱼吗?”我明知道,随意打断大爷爷说话是错的,可是我就是要打断,一定要……
大爷爷停了下来,表情错愕了一下,出乎预料的是,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训斥我,只是轻轻笑了两声,旋即又叹了口气。
“对啊,当然喜欢,有些规矩是应该变变的,鱼鱼那小丫头很好,爷爷很喜欢啊!孙儿你不喜欢鱼鱼吗?”
“嗯嗯!鱼鱼是我最好的朋友呀!”看着面前的大爷爷,一时间竟变得有些陌生。
“爷爷……”
“孙儿,怎么了?”
“我怎么觉得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啊?“我终是没能忍住,开口问道。
“突然想明白了点事……唉……”
大爷爷突然就叹了口气,但这一次的叹气却跟之前不同,像是如释重负的叹气,又好像仍然没能撂下那份担子。
“爷爷?”
“孙儿啊……爷爷年轻的时候特别听你太爷爷的话,守着礼教,守着规矩,自恃清高端正,自认为断了为世道所不容的事,到头来……”
“到头来怎么样?”我突然感到了悲怆,从大爷爷身上传来了一股难以言表的悲怆,一阵穿堂风刮入厅堂,一时间,厅堂突然凉了下来,却见大爷爷不紧不慢地,举起了茶杯,看起来很镇定地抿了一口,手却在微微发颤。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道:“爷爷也很矛盾……想让你去守着礼数,又怕你步了爷爷的后尘……”
“孙儿,记住了,爷爷教你礼数,是想让你对自己有一定的道德约束,切不可像爷爷这样啊……”他闭着眼,摇了摇头,我却始终无法理解,爷爷真正想要说什么,又到底是什么事情,让爷爷突然开始忏悔。
“爷爷……是什么事啊?”我小心翼翼地问着,心里却想着,“如果爷爷不回答,就不再问下去了”。
“跟你三爷爷有关……你三爷爷孤寡到现在,爷爷就是那个……有罪的人。”
“啊?”这次轮到我惊讶了,哪怕早有预料,感觉到大爷爷对不起三爷爷,却怎么也没想到,端正了半辈子大爷爷居然愿意承认自己是有罪的人……
“我到现在也没敢告诉你三爷爷真相,爷爷那时觉得自己没错,只不过……老了,才发现自己的固执。”大爷爷捂住头,有些懊悔地摇着。
“孙儿……”他呢喃道。
“爷爷我在。”
“过去不像现在这样子……过去是座山,重峦叠嶂……任你三爷爷和我怎么挣扎,也出不去。以前是这样的,现在也是这样的……”
“那以后呢,爷爷?”小小的我就是那么天真,却也试探性地问着爷爷。
“以后?”大爷爷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看着面前比他小了快半辈子的小孩,心里不免泛起一丝苦涩。
“或许吧,孙儿……”大爷爷无奈地摇了摇头,摆了摆手,示意我离开。
正当我搬起凳子准备走的时候,大爷爷又叫住了我。
“莫虔。”
“爷爷怎么了?”
“你去我书房拿一本书”
“啊?”爷爷从来不让别人动他的书,哪怕是大奶奶也只能进去打扫打扫卫生,小孩子就更不允许进去了,我拿到的书也都是大爷爷主动拿给我的。
“张恨水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去吧……”
我点了点头,放下凳子,刚走进书房,身后的爷爷的话又传了过来。
“最下面那层,最里面那一本。”爷爷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却说的那么坚定、清晰。
顺着爷爷的意思,我找到了那一本《梁山伯与祝英台》。
老实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大爷爷要我把它找出……这本书已经是肉眼可见的旧,封面也不知本来就是黄色还是说自己变黄的,侧面的封页早就脱落,露出里面用来装订的胶和线,正面除了书名与作者,也就只剩单调的花纹。书没那么厚,但也不薄了。我拿了书,便走了出去找大爷爷,却才发现大爷爷早已不在厅堂。
看着爷爷房间的房门是关着的,便去轻轻地叩了叩门。
“爷爷,你的书……”
“嗯。”
“爷爷?”
“孙儿……那不是我的书。”屋里的声音突然有些莫名的粘稠,可我却不明所以,又叩了叩门,可屋内再没有回应了。
出干礼数,又怕让爷爷生气,我放弃了进门询问,把书放到了桌子上,便先去把凳子放回了原位,不经意间抬头,却才发现有些不对劲。书是合上的,可书的中间却是凸起来的。
“那里有什么?” 我想着,好奇地翻开了书.
摊开的书上,赫然躺着一个信封。我有些奇怪地拿起了信封,想着是爷爷的信,却才发觉,刚刚大爷爷说……那不是他的书。那信呢?信又会是谁的?
答案早就很明显了,是三爷爷的。
我抑制住了打开它的欲望,揣着信,拿着书,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躺在了床上,百无聊赖地翻起了这本书。这书看着就很有年头,自然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
只不过是随便翻了翻就合上放在了一边。
“第一章《周朝开国有太姒》……”
“什么东西……看不懂……”
这种书对当时的我,还是……太有难度了。其所谓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毫不在意,那时的我仅仅也就认为,这本书是为了装信才一并拿出来的。
吃过了晚饭,我按惯例,揣着信来到了鱼鱼家,和于妈打了个招呼便进里屋找到了正在看电视的鱼鱼,当然了,她可没心思搭理我。
那又如何?我悄悄走到了她的身边,拿出那封信晃了晃。不出所料,鱼鱼果然被吸引住了。
“谁的信啊?”
“不知道,大爷爷让我拿本书…”我把下午发生的事一并告诉了鱼鱼。
“爷爷说不是他的书?那信也应该不是吧…”她努了努嘴,像是想到了些什么,伸手敲了敲我的头。
“莫虔,你好笨啊……不明摆着是三爷爷的书嘛!”她说完这句话一副很骄傲的样子,摇摇头,嘴还“啧啧”地响着。
“害……”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鱼鱼你开心就好……”
她突然狐疑,停了下来,从我手中拿过那封信,在手里打量起来,末了,她看向了我。
“所以……打开看吗?”
我愣了一下,支支吾吾了起来……
“不…不太好吧,毕竟是三爷爷的信啊!”
“哼……莫虔你难道不好奇吗?听爷爷的意思,这信肯定有很多秘密,而且三爷爷也不知道有这封信啊!”
“那万一知道呢?”说着,我伸手去抢鱼鱼手中的信。
“诶?等会等会……”
促不及防下,信被我抢了过来。
鱼鱼说的不假,我怎么可能不好奇?她的好奇也只会只多不少。
“爷爷说过不能随便看别人的信啊,于椿俞。”我仰着脖子,有些严肃地看着她。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我却还沉浸在刚刚震住了鱼鱼的爽感中,却不见鱼鱼咬牙切齿,一拳打到了我的背上。
“你还教育我啊,好你个莫虔!”说着,便又一把抢过了信。
那时的我自然是有些不服,认为鱼鱼在做错的事。当然了,事实也是如此。那换做是现在我呢?我多么希望她依旧能像从前那样出现在我身边,可哪怕是一点,却也成了奢侈。
到最后,我也没能拦住鱼鱼拆开那封信。我本来就是想看这封信的,见鱼鱼拆开了,就像没事人一样贴了上去。信纸因为信封的保护并没有那么旧,展开纸张,里面的字却异常地娟秀:
“莫望梅,可不要说我不告而别,好吗?上次分开地太过忽忙,只来得及与你约定十年后相见,却忘记跟你说在哪……好吧,我,张春华的问题,行了吧?”
信看到这,突然一切都变得清晰了起来。照片上的另一个人,或许就是信上的所写的张春华,那为什么这封信最终却在大爷爷手中呢?我和鱼鱼似乎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看向对方的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你笨死了……什么为什么十年后才能见, 我问你啊,叔叔说了些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妈也是……但时间久一点,没准就成了,对不对啊?他们估记都会忘了吧……至于在哪见面,那棵歪脖子柳树,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后的今天,也就是二月初二的正午。”
“莫望梅,我真的没有想过不告而别,我们一家子当初……注定要离开。你说如果我们真的好好说再见……我们真的可以再见吗?我想可以的吧!所以我走了,但是你别忘了我。十年,我一定会回来!我会等你的……你也要等我!”
“不必回信,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但我一定会回来!”
落款的时间却是看不清,零星可见最后写着“春华亲笔”。
此时屋外突然轰隆一声巨响,鱼鱼被吓了一跳,猛地一颤身子,我却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信。
是惊蛰,大爷爷教过我节气,时间向前推一推,二月初二那天,好像就真是三爷爷穿中山装的那天。
我看向鱼鱼,却不知怎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对上了,一切都对上了,包括曾经的那个梦,压抑,充斥着我的内心,一切都变得透明起来……
良久,回过神来才发现于椿俞靠在我身边,不知为何,在一旁啜泣着。
“被雷声吓到了?”我赶忙问。
“不是,不是的,莫虑,我不理解,为什么爷爷那么好的人要这么做,让三爷爷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嘴唇紧绷,眼角泛红。
我愣了一下,鱼鱼却突然抱住了我,雷声没吓到我,反倒被鱼鱼吓了一跳。我犹犹豫豫,伸出手,慢慢地抱住了鱼鱼。
“莫莫,外面快下雨了,要不要早点回去呀?”于妈突然走了进来,看到了抱在一起的两个小孩,“咳咳”了两声。我赶忙挣开了鱼鱼,给她使了个眼色,让鱼鱼悄悄收起了信和书、
“嗯嗯,阿姨我马上就走了呀!”刚刚的情绪被我一并埋藏,我强撑着自己,笑着对于妈说。
于妈点点头,便走了出去。我叹了气,看向身后的那个女孩,平时对我器张跋扈的家伙此刻却像失了神一般,我有些慌张,却还是伸出双手搭在她肩上,摇了几下,她才“嗯嗯”清醒了过来
“我送你吧,猫猫。”她站了起来,我却沉默了....
“咋了?”她看见我不动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我呢?突然就羞红了脸,“不是,她在乱喊什么啊?”
“啊?噢噢噢噢,说错了,是想喊莫莫的。”她赶忙解释。
我站起身拿过了那本书,走到了门口,“走啊!”回头瞥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就这样不快不慢地回到了我家,正当我准备进去的时候,鱼鱼却拽住了我。
“明天一起把信、还有书给还给三爷爷吧,莫虔……”
黑暗中,我看着面前女孩的脸,她的眼睛似乎还是亮晶晶的,想必她还是哭了吧……
实话实说,我是真的很害怕鱼鱼哭,小时候的我太木讷了,不知到底该怎么安慰别人,只好笨拙地抱了抱她,道了便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同于以往的寂静,正值惊蛰,整晚下着暴雨,吵归吵,但还是睡了下去。
那个晚上我又做梦了……我梦到两个人一块站在了一个舞台下面,周围有很多人,可惜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台上有人,似乎在表演,可这里的一切都仿佛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甚至眼前的景象越来越遥远,茫然间,我醒了……
可我却再也睡不着了,因为我感觉我在梦里看到了三爷爷——那站在台下的两个人有一个就是三爷爷,至于另一个……或许就是那个张春华吧。
我就这样躺在床上想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天才蒙蒙亮没多久,我却再也等不了了,从床上翻了下来,洗漱好便拿着本书来到门口等鱼鱼。
惊蛰后的清晨,天色未明,却已有了动静。先是几声鸟鸣,细碎而清脆,接着是风,挟着昨夜雨后的湿气,凉丝丝地舔着人的脸。
奇怪的是,鱼鱼这次来的却出奇的早,我们俩看见了对方,没多说什么,只是默契地一起走向三爷爷家。
三爷爷的院门并没有打开,为了不白跑一趟,我们俩自然是等在了门口,敲了敲门,却不见有人来开门。
晨雾还未散尽,空气中浮动着泥土翻新的湿润气息。
“没人。”我说道,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鱼鱼没接话,只是低头用鞋尖蹭了蹭台阶上的青苔。惊蛰后的虫子醒得早,一只蚂蚁正沿着砖缝匆匆爬过,触须微微颤动。远处传来几声鸟叫,清脆得像玻璃珠落在瓷盘上。
我们并肩坐在台阶上,谁都没说话。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树的新芽,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一吹,影子就跟着摇晃。
过了不知多久,街上也有了动静,我又站了起来,敲了敲门,嘴里喊着三爷爷快来开门,过了一会,门后传来脚步,三爷爷总算是来了,还是那身熟悉的褂子,也还是那张熟悉的笑脸,见到我们俩来了,便赶紧敞开了门,示意我们俩进去。
“还没吃饭吧。”三爷爷嘴里说着,进了厨房。
“正好熬了米汤,你们先去堂屋坐着哎!”三爷爷似乎单纯地以为,我们俩只是来的早了一点罢了。
我们俩走的急,倒还真的没有吃饭,眼下见三爷爷在忙,于是只好先放下给书的事,进了厅堂坐下。过一会,三爷爷便端上了三碗米汤,热气腾腾的,氤氲了有些干冷的氛围。三爷爷看得出来,我们俩有心事。当然,那么小的两个人,平时都那么活跃,今天却一反常态,沉默不语。既然如此,他也不再多言。
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汤很烫,所以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大口喝,只敢小口小口地吮着。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鱼鱼再也忍不住了,冷不丁打开了话匣。
“爷爷,莫虔有东西要给你。”说完,便低下了头,继续沉默着吮着汤。
我盯着眼前的米汤,手却不自觉地摸向地上的布包。
“莫虔有东西要给爷爷啊!”三爷爷突然笑了起来,也顾不上喝汤了,端坐在那边,两只手捂住了那只破碗。
“是一本书,三爷爷。”我犹豫了一会,似乎有点恍惚。
“爷爷大字不识一个,怎么看得懂书呢?”话是这么说的,可他的手却伸了过来。
递到他手里的自然是那本《梁山伯与祝英台》……
以及那封信……
他看着手里的书,愣住了。
“莫虔,告诉三爷爷,从哪找到的这本书……”他的嗓音变得沙哑,嘴角抽动着,眼睛突然闪过一丝温柔,不过,也仅仅只有一丝,很快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和鱼鱼未曾见过的冰冷。
“没有啊……爷爷,里面还有东西的……”我支支吾吾,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三爷爷,不敢多说什么。
“我知道。”就像是演练了无数次一样,他从容地从夹页中拿出了那封信,却颤抖着打开,摊开放在了面前,沉默地看着。
我和鱼鱼面面相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三爷爷。
面前的老人浑身发颤,看着看着,眼睛不免泛红,当然,也必然是泛红,突然三爷爷捧起了碗,一声不吭,大口地喝起了汤。
热汤的白雾朦胧了老人的眼睛,口中的灼烧感却远抵不上几十年来等待的痛楚。
他一直以为她在逃避,他一直以为她不告而别,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为了稳住他才骗他,让他等消息……他等了整整30年,却什么也没等到……
他做到了……他等了快半辈子,孤寡了半辈子,那她呢?30年实在太久太久了,她是不是早就成了别人的妻子?早就有了一个很美满的家庭?莫望梅太清楚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看到那娟秀的字体,只是一眼,就想起那时年轻的自己,那个自信洒脱、懂艺术的自己,想起那道站在门口等自己去上学的女孩——张春华……
莫望梅不明白,凭什么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却要被那么多的条条框框束缚,凭什么他们就可以居高临下,就可以借着伦理、借着风气,肆意地评价他们,就可以……把他们拆散……
滚烫的汤面映出他扭曲的脸,莫望梅猛地又灌了一大口热汤,他似乎看见了19岁的自己在拉着她的手在田间奔跑。喉咙发出呜咽的刹那,莫望梅把脸埋进汤碗,烫伤的舌尖抵住上颚,直到信纸上那句“但我一定会回来”在热雾里融成灰烬。
是自己等错了地方,30年了,她也一定会回来的……
我和鱼鱼见事态不妙,拎着布包,和三爷爷打了声招呼,就赶紧跑了出去。
厅堂内,莫望梅的手指在信封边缘反复摩挲着,像是要确认这三十年光阴的厚度。他放下破碗揉了揉眼睛,却发现越揉越模糊。老人再也忍不住了……崩溃地大哭起来,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慢慢地流了下来。
信纸右下角有块褐色的茶渍,此刻被一滴泪水晕开。他慌忙用袖口去吸,蓝墨水的"春华"二字却洇成了两团灰雾。
三十年……三十年啊!他错过了太多太多,无数人劝他放下过去,可他就是倔,就是一身傲骨,不愿意放弃。那现在呢,三十年里明明可以有三次相见的机会,可自己都没能把握住……
“那见到了又能怎样……”莫望梅想着。
大抵也都物是人非事事休了吧……或许莫望梅注定没能与他的张春华重逢吧……我和鱼鱼匆匆跑到了一圈,刚准备进学校上课,才发现,学校还没有装修好,那自然是只能回家了。
路过三爷爷家时,突然发现门又被紧紧关了起来。起初我们俩并没有多想什么,知道鱼鱼开口说道:“你说爷爷能不能猜到是大爷爷藏的书啊?”
我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三爷爷不傻,相反,甚至有时候比大爷爷还精明。
“快走啊!”我拽着鱼鱼的手,朝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为什么啊,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凭什么不把信给我,莫望松!”才刚到门口,便听见院子里三爷爷的争吵声。
我拽住了鱼鱼,俩小孩悄悄地站在门外,偷听着断断续续的内容。
“什么为什么,莫望梅,你年轻的时候难道不清楚吗?你不傻,弟弟,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才对……”大爷爷的声音依旧是那么镇定。
“那现在呢?我问你,那现在呢?你还是当初的选择吗?”
“你凭什么不把信给我?三十年,哥,我们能有几个三十年?”
“我和张春华真心相爱,凭什么你们就要指手画脚?”
三爷爷接二连三地质问着,以大爷爷的性格自然也是不会退步,哪怕他自己也知道,是他错了,可那又如何?大爷爷总是这样……
“你以为愤怒就能改变你和春华的命运?要怨就怨你们生错了地方!要怨就怨你们太多想法,年少无知到了以为你们不喜欢就可以改变周围的人,以为靠你们两个那可笑的爱就可以改变这个时代!”莫望松愤怒地朝着自己的亲弟弟喊着,从小到大,一向如此。
莫望梅踉跄着退后了几步,他紧紧攥着那封信,怨恨地看着大爷爷。
“三弟,那会儿什么情况,你难道不清楚吗?春华她不清楚吗?你们两个注定不能在一起的,倒不如分开过好自己的生活,不是吗?”
“那你觉得我现在过得很好吗?三十年了,哥,你还是一点没变!”三爷爷冷冷地说道。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十年,下一个十年,哥,这下你还能做什么?”他轻蔑地笑了笑,摆摆手,不再过问什么了,径直走了出去,只留下莫望松这个早已年过半百的老人。
他并不知道,莫望松心里也是十分痛苦、纠结,他一身傲骨,哪怕知道自己对不起弟弟,也不会低下头认错,毕竟过去的日子里,他认为自己只是顺从了时代,又何错之有?
我们俩沉浸在刚刚的争吵声中,压根没有注意到三爷爷走了出来,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你们俩……害……赶紧回家吧。”三爷爷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自己的家。
我和鱼鱼看着对方,茫然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良久……
“莫虔?”
“嗯,我在。”
“你说为什么大爷爷三十年前不把信给三爷爷啊?”
我沉默了很久,却也没想出来……
“我不知道……”
良久,鱼鱼打了声招呼,就回家去了。我蹑手蹑脚地进了大门,发现大爷爷闭着眼睛,仰着头,靠在椅子上,于是悄悄地,准备从厅堂回自己的房间。
“莫虔吗?”突然身后传来大爷爷的声音。
“嗯嗯,是我,大爷爷。”我赶紧回应。
“刚刚你和鱼鱼都听到了吧……”大爷爷的声音让人想起梅雨天返潮的旧报纸,字句在霉斑里蜷缩发皱。
“嗯……都听到了……”我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瞒不住大爷爷的。
“爷爷还得谢谢你,帮我把信给你三爷爷了……”
我疑惑地抬起来头。
“爷爷?”我疑惑地喊了他一声。
“爷爷也很后悔,可是爷爷觉得自己当初做的确实没错啊……”
“爷爷很想让你三爷爷幸福,可是……那会儿又怎么允许呢……”
“莫虔,身边的人肯定都不曾跟你们说过这些事情吧……”
“爷爷后来也害怕,想去逃避,可爷爷也逃不掉,最后还是回到了起点。”
“你知道吗,那本书,当年那个女孩一给我,我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不会是口头的伤人话,所以爷爷更不能把信给你三爷爷……”
……
作为一个小孩,哪怕再迟钝,也能明白,爷爷一句又一句的话,渐渐刺穿了30年前那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让三爷爷的悲催过往再次浮现。
可爷爷突然停了下来。
“爷爷?”我有些疑惑地问道。
“你走吧……爷爷真的不想……”老人摆了摆手,顺势用袖口抹过颧骨,那点湿痕转眼被深褐色的老年斑吞没。
哪怕过去已然过去,可现在不管是大爷爷还是三爷爷,似乎谁也没能从过去的日子里走出来……
待我回过神来,爷爷早就回房间了。我也问不了什么了,有再多的疑问也只能憋在心里。
但是那会的我对这件事可是特别好奇,哪怕我并不明白原因和始终,那又如何?
可是我现在懂了,哪怕现在想起,我也会感到悲哀,太多太多的遗憾了,就像是能随时将我吞没……
那鱼鱼想到这件事呢?我想……也会的吧……我们两个自始至终都是很感性的人,我相信鱼鱼也一定会感到悲哀的……
当然了,对于过去的太对太多,我只能依着记忆,小时候的看法究竟是什么,我大抵也都快忘了,只能尽力地去回忆了……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呢?我没有去找鱼鱼,一个人偷偷地去了三爷爷家。
门是敞着的,我推开虚掩的门,悄悄地走进院子,却见三爷爷手里紧紧攥着那封信,指关节发出脆响,泛黄的信纸在手中变皱。他佝偻着背剧烈干呕,涎水混着泪水落在地上。
莫望梅不傻,他知道哥哥的话不完全错……当初的莫望松,当初的张春华……都有在保护他,是他自己太过软弱了吧……
曾经……
那年他十岁。年幼的莫望梅只知道村子里有个大户人家,有村子里最多的地,家里还有很多的工人。哥哥说过,“那是地主,地主都不是好人。”可惜莫望梅从小就是个犟种,父亲的话都不怎么听,哥哥的更不可能了。
那年她十岁。父亲总是告诉张春华,只希望她能够开开心心的,就一切都好。父亲对家里的工人很严格,但是不曾少给工钱。
张春华不明白,为什么村子里的人都很疏远他们家。家里的大人总是跟她说,“他们是嫉妒咱们家,不要理他们”。可是张春华做不到不理会……她没有朋友……村子里的所有同龄人,就像是约好了一样,每次她主动找村子里的小孩玩,他们就会散开……
直到遇见了那个爱淌鼻涕的小男孩。
初见那个小男孩,张春华记得是在打麦场。她走在田间小路上,慢慢地听见一阵歌声,循声而去,却见打麦场的石垛上有个小男孩。男孩穿着一身有些破烂、却干净的衣服,咿咿呀呀地,也没词,光哼着曲儿。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张春华隔着半片麦地喊着。
男孩听到有人吆喝,停了下来,望向不远处的女孩。
“我叫……莫望梅……”他支支吾吾地,话也说不明白。
他们的相识就是那么简单。自此,张春华有了第一个朋友,莫家的三儿子——莫望梅。小时候莫望梅有点孤僻,不愿意跟那么多的人一块玩;张春华恰恰相反,她想跟他们所有人一起玩,可最后只有莫望梅愿意。
从那以后,两个人就经常在一起,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狂奔,一起唱歌,甚至还一起跑到县里头看剧团表演。
莫望松的警告像初冬的霜,落在莫望梅的心上,起初只是薄薄一层,很快就被张春华那毫无阴霾的笑容融化了。他依旧每天清晨溜出家门,地主家门口等张春华。张春华也总是准时出现,穿着干净合身的衣裳,辫子梳得一丝不乱,手里有时捏着个白面馍馍,掰一半硬塞给他。
“我哥又叨叨了。”一次放学路上,莫望梅踢着石子,闷闷地说。
“他说什么?”张春华歪着头,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脸上跳跃。
“说……说你们家是地主,吸穷人的血,让我离你远点。”莫望梅的声音低下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张春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努力扬起来:“胡说!我爹对工人都可好了,工钱从来没少过!他……他还给生病的王伯送过药呢!”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丝困惑和委屈,“望梅,你信我爹是坏人吗?”
莫望梅抬起头,看着张春华清澈又带着点倔强的眼睛,用力摇头。
“我不信!张春华,你爹是不是坏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是我朋友!”
“这就够了!”张春华笑起来,把手里剩下的半块馍馍塞进他嘴里。
“快吃,凉了!”
然而,村子里无形的墙,终究会变成有形的阻拦。
干涉并非没有,只是两个青年固执地屏蔽了它。张春华的父亲张守仁,在饭桌上听到管家无意间提起小姐总和莫家三小子混在一起时,眉头深深蹙起。他放下筷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春华,你是张家的小姐,要注意身份。莫家那孩子,终究和我们不是一路人。以后少来往,免得惹闲话,也省得他家里人多想。”
张春华攥紧了筷子,小脸绷得紧紧的:“爹,望梅是我唯一的朋友!村里别人都不跟我玩!”
“那是他们不懂事!”张母赶紧打圆场,心疼地给女儿夹菜,“可你爹说得对,春华,咱们是大户人家,得有规矩。那莫家小子……唉,他家里情况复杂,你跟他玩久了,对我们对他都不好。”
“有什么不好!”张春华声音拔高了,带着哭腔,“我们就是一起上学、一起玩!他教我认田里的野菜,我给他讲书里的故事,这有什么错?”
“错就错在你是张家的女儿!”张守仁的语气加重了,“这事没得商量。以后放了学就回家,不准再去找他!”
张家的门,第一次对莫望梅关紧了。张春华被看得严,出门总有家里的老妈子跟着。她和莫望梅在学校里还能偷偷交换个眼神,传个纸条,但放学后同行的路,被硬生生掐断了。
莫望松的眉头总是微蹙着,像藏着解不开的结。他比莫望梅大七岁,是村里少有的能断文识字的后生,在县城的学堂里念过几年书,后来家道实在艰难才不得不辍学回家务农。他比弟弟更早、更深刻地看清了横亘在两个家庭之间的那道深渊。
他并非不疼爱弟弟。相反,他心疼莫望梅的孤僻,也羡慕他脸上偶尔因为张春华而绽开的、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像贫瘠土地里顽强冒出的一朵小花,珍贵得让人心头发酸。莫望松记得弟弟小时候总爱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用崇拜的眼神看他写字、听他讲书里的故事。
如今,弟弟眼里有了另一种光,一种名为“张春华”的光。
“望梅,”一次在油灯下,莫望松看着弟弟写完作业,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疲惫,“你和张家那姑娘……还是少来往些吧。”
莫望梅笔尖一顿,墨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阴影。他没抬头,闷声道:“哥,你也这么说。春华她人很好,她……”
“我知道。”莫望松打断他,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深深的无奈。
“我看得出来,她是个心思纯净的好姑娘,待你也是真心的。”
他拿起桌上那本翻旧了的《红楼梦》,指尖摩挲着书页边缘,“就像书里的宝黛,情意是真,奈何……”
“奈何什么?”莫望梅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少年的执拗和不解。
“哥,你念过书,懂得道理,难道你也觉得地主家的孩子天生就是坏人?春华她爹对工人并不刻薄!”
莫望松深深叹了口气,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
“望梅,这不是刻薄不刻薄的问题。张守仁,他是个‘规矩’的体面人,该给的工钱一分不少,病了也给药。可你知不知道,正是这种‘规矩’,才更让人喘不过气?”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清醒。
“他家的地,是祖上如何积攒下来的?收租的‘规矩’,是按丰年定的,可天灾人祸时,那租子能压垮一家人!”
“去年王婶家交不上租,张守仁没打没骂,只是按‘规矩’收走了她家唯一一头下崽的母猪,那母猪是王婶小儿子的救命钱!这就是‘体面’的吃人,不见血,却剜心!”
莫望梅的脸色白了白,他从未从哥哥口中听到如此平静却又如此沉重的控诉。哥哥的眼神里没有仇恨的火焰,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悲凉。
“春华……她不知道这些。”莫望梅的声音弱了下去。
“她不需要知道,她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莫望松的眼神越过弟弟,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她可以天真,可以善良,因为她有那个‘世界’护着。可你呢?望梅?你活在哪个世界?村里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你和地主家小姐走得近,人家不会说你们是‘宝黛情深’,只会戳爹娘的脊梁骨,说莫家骨头软,想攀高枝!说张家小姐不知廉耻,勾引穷小子!到时候,你让她一个姑娘家如何自处?让爹娘如何在村里抬头?你这份情谊,是火,会烧毁你自己,更会烧毁她!”
莫望松的语气越来越急,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痛苦:“哥不是要拆散你们……哥是怕啊!怕你们年纪小,不懂得这世道的凶险!这份情,现在看着是甜,将来只会变成穿肠的毒药!趁着还能抽身,断了吧!对你好,对她更好!”
莫望梅怔怔地看着哥哥,哥哥眼里的痛楚和那份沉重的“懂得”,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了他心中那点小小的、倔强的火苗。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一直坚持的东西,在哥哥描述的残酷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幼稚。
那年他十六……
那是一个燥热的夏末午后,空气里浮动着麦子将熟的甜腥气和蝉鸣的聒噪。莫望梅的心,却像揣了只兔子,咚咚咚跳得又急又响。他怀里紧紧捂着两张皱巴巴、浸着汗水的戏票——那是他用整整一个暑假帮人拾麦穗、剥花生攒下的铜板换来的。县城新来的草台班子,今晚要唱《梁山伯与祝英台》。
他知道这有多冒险。不仅瞒着家里,更要瞒着哥哥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但当他看到戏班子的海报,看到上面画着的书生与女扮男装的娇俏小姐,一个念头就像疯长的藤蔓缠绕了他——他要带张春华去看!他要把这故事讲给她听!
传递消息的过程像地下接头。他趁课间无人,飞快地将一张包着戏票的纸条塞进张春华的书包夹层,上面只画了个月亮和两个小人牵手的简笔画,旁边潦草地写着“酉时三刻,村西歪脖柳”。张春华拿到纸条时,手指都在微微发抖,眼睛却亮得惊人,用力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紧张,有期待,更有一种冲破樊笼的决绝。
黄昏时分,两人如同两只机警的小兽,各自编造了借口溜出家门,在约定的树下汇合。张春华换了身最不起眼的青布衣裳,头发也只用布条简单束起,脸上却因激动和奔跑染着红晕。莫望梅则穿着他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旧褂子,洗得发白。
“快走!”他低声道,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去县城的路在暮色中延伸,仿佛一条通往未知世界的秘径。两人一前一后,尽量避开大路,穿行在田埂和树林边缘。汗水浸湿了后背,心跳声在寂静的田野里似乎清晰可闻。偶尔有夜归农人的咳嗽声或犬吠传来,两人便立刻屏住呼吸,蹲伏在草丛里,直到声音远去才敢继续前行。每一次停顿,黑暗中都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一种奇异的、共犯般的亲密感在无声流淌。
终于,县城昏黄的灯火出现在视野里。远远就能听到戏班子开场的锣鼓点,咚咚锵锵,敲得人心头发烫。城门口人影憧憧,比平日里热闹许多。两人混在进城的乡民里,低着头,手心都攥出了汗,生怕被张家或莫家相熟的人认出。
简陋的戏台搭在庙前的空地上,几盏昏黄的气灯咝咝作响,照亮了台上花花绿绿的布景和浓墨重彩的戏子脸谱。台下挤满了人,汗味、劣质脂粉味、尘土味混杂在一起。莫望梅紧紧拉着张春华的手腕,仗着身形瘦削,在人缝里艰难地往前挤,终于寻到一个靠近台角、勉强能看清的地方站定。
锣鼓声歇,丝弦声起。祝英台女扮男装,与梁山伯在草桥畔义结金兰。台上“祝公子”眼波流转,聪慧狡黠,张春华看得入了神,小声在莫望梅耳边惊叹:“她扮得好像啊!”莫望梅只觉得台上那个“祝公子”的眉眼,竟有几分神似身边的张春华,心中莫名一荡。
三载同窗,朝夕相伴。台上的梁山伯敦厚纯良,对“贤弟”关怀备至。当祝英台借物喻情,暗示自己是“女儿身”时,梁山伯那副呆鹅般的懵懂模样,惹得台下哄堂大笑。莫望梅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却下意识地侧头看向张春华。昏暗的光线下,她的侧脸被戏台上的灯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眼神专注而明亮,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莫望梅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悄然滋生,比这夏夜还要闷热几分。他慌忙转回头,假装全神贯注看戏,耳根却悄悄红了。
楼台相会,晴天霹雳。祝英台含泪说出“爹爹之命,媒妁之言”,许配马家。梁山伯如遭雷击,踉跄后退,那一声悲怆的唱腔撕裂了夜晚的空气。
“贤妹妹……我想你……”
张春华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攥住了莫望梅的衣角,指尖冰凉。莫望梅感觉到她的颤抖,也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股窒息的闷痛。台上那绝望的告别,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们偷跑出来的短暂欢愉,直直扎进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化蝶!当那哀婉凄绝的曲调响起,两只巨大的、绚丽的彩蝶在气灯的光晕下“翩翩起舞”,盘旋着飞向“天空”,台下已是唏嘘一片。张春华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滑入衣领。莫望梅喉咙发紧,眼眶酸涩,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泪掉下来,只是反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笨拙的安抚,轻轻覆盖在张春华攥着他衣角的手上。少女的手背细腻冰凉,少年的掌心粗糙滚烫。在周围一片低沉的啜泣和叹息声中,在台上那象征永恒自由的蝶影下,两只手在黑暗的角落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地、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没有言语,只有彼此掌心的汗湿和脉搏的剧烈跳动,传递着一种超越言语的恐惧、悲伤和无声的依恋。
散场的锣声敲响,人群像退潮般涌向四方。两人如梦初醒,慌忙松开手,指尖残留的温度瞬间被夜风吹散。张春华慌乱地抹去脸上的泪痕,莫望梅也赶紧低下头,掩饰自己通红的眼眶。
回村的路上,月光清冷地洒在寂静的田野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单。白天的燥热褪去,夜风带着凉意。一路沉默,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夜里沙沙作响。方才戏台上的生离死别、化蝶双飞,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们心头。
快到村口时,张春华忽然停下脚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得像呓语:“望梅……你说,梁山伯和祝英台……最后真的变成蝴蝶了吗?”
莫望梅也停下,抬头望着天上疏朗的星子,沉默了很久。他想起哥哥莫望松那洞悉世事的、疲惫而悲凉的眼神,想起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堵无形高墙。夜风吹过他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而低沉,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戏里……总是这么演的。变成蝴蝶,就能在一起了。” 他顿了顿,努力想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我们……我们不会分开的。” 这句话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如此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把它吹散。
张春华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看着地上两人被月光拉长的、始终无法真正靠近的影子,久久没有挪动脚步。那绚烂的化蝶场景还在脑海中盘旋,但此刻,她只感到一种比黑夜更深沉的茫然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对那戏文之外、现实之中,比马家更庞大、更无法抗拒的力量的恐惧。
他们最终各自悄悄溜回了家,像投入湖面的两颗小石子,没有惊起一丝涟漪。
但那晚戏台上的光影、唱腔、悲欢离合,还有黑暗中那短暂却刻骨铭心的紧握,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了两颗年轻的心上。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蝴蝶翅膀,在现实的夜空中,终究飞不过那道冰冷厚重的墙……
那年他十九……
那场改变一切的暴雨,是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深夜骤然降临的。起初只是闷雷滚过天际,像压抑的呜咽,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狂暴地砸向屋顶、窗棂,仿佛要将整个村庄冲刷进历史的沟壑。
莫望梅被雷声惊醒,心口莫名地一阵悸痛。他起身,走到窄小的窗前,看着窗外被闪电瞬间照亮的、疯狂摇曳的树影,以及那如注的雨帘。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他。
张春华不傻,她明白……明白会有很不好的事情发生。
“望梅!”
“嗯?”
“我们要有个约定了……”
“什么啊?”
“别管啦……反正,不管以后怎么样,五年……不,十年,我们一定会见面的……”
“要是没见到呢?”
“那就二十年,三十年……”
这不安并非空穴来风……
几天前,县城方向传来的零星枪声和隐约的口号声,已经让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死寂里。大人们面色凝重,窃窃私语着“工作队”、“斗争”、“分田地”。莫望松的眉头锁得更紧了,眼神里是洞悉一切的沉重,他紧紧看着弟弟,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
就在这惊雷暴雨的间隙,莫望梅似乎听到了什么异响。不是风声,不是雨声,而是……一种急促的、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的、车轮碾压泥泞道路的咕噜声,还有几不可闻的、压抑的啜泣与催促声。
声音的方向……来自村东头!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脑海!他几乎是扑到窗前,用力推开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的木窗,不顾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脸颊和衣襟,极力向张家大宅的方向望去。
风雨如晦,夜色浓稠……但在张家那两扇厚重却此刻显得异常单薄的黑漆大门前,借着偶尔划破夜空的惨白电光,莫望梅看到了让他血液几乎凝固的一幕:
一辆平时拉粮食用的、此刻却盖着油布的旧板车,正停在张家侧门。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暴雨中慌乱地搬动着箱笼。张守仁穿着深色的、早已被雨水浸透的长衫,不复往日的体面威严,他佝偻着背,亲自将一个沉甸甸的箱子往车上推,动作仓促而狼狈。张母被一个老妈子搀扶着,脚步踉跄,头上胡乱裹着避雨的布巾,脸上是莫望梅从未见过的、失魂落魄的惊恐。他甚至看到了张家那个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管家,此刻也像丧家之犬般,费力地拖拽着一个包袱。
然后……
他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深色旧棉袄,湿透的头发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没有哭,只是像一尊失了魂的木偶,被母亲死死拽着胳膊,几乎是拖向那辆象征着逃亡的板车。就在她被推上车辕,即将被油布遮盖住身影的瞬间,她仿佛心有所感,猛地回头,朝着莫望梅小屋的方向望了过来!
一道刺目的闪电骤然撕裂夜幕!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雨幕中的场景,也照亮了张春华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庞,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的眼神空洞、绝望,像被猎人逼到悬崖边的小鹿,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无助。但在那深不见底的绝望里,莫望梅清晰地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锥心刺骨的悲伤,那悲伤直直地投向了他!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在诀别!
仅仅一瞬!雷声轰鸣而至,巨大的黑暗再次吞噬了一切。板车被油布彻底遮盖,一个身影跳上车辕,鞭子在空中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脆响。沉重的车轮在泥泞中艰难地滚动起来,发出令人心碎的咕噜声,迅速被狂暴的风雨声淹没。
莫望梅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冷。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痛楚。他想冲出去!想冲进那瓢泼大雨里!想拦住那辆车!想大声喊她的名字!可脚下如同生了根,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泥沙。
哥哥莫望松那悲凉沉重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枷锁,死死地禁锢了他。
“你这份情谊,是火,会烧毁你自己,更会烧毁她!”
此刻冲出去,除了引来追兵和更疯狂的流言蜚语,将她推向更危险的境地,还能有什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唯一的光,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被这无情的暴雨彻底卷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他能做什么?
不……
十九岁的莫望梅什么也做不了……
到底还是莫望松看着他,叹了一口气,披上雨衣,冲进了雨夜……
那辆消失在雨夜泥泞中的板车,带走的不仅是一个地主家庭,也碾碎了一个人的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和温度。
从此,他生命的一部分,也跟着那车轮的痕迹,永远地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夜。
这便是三爷爷——莫望梅的故事,也是张春华的故事,或者说是他们共同的故事……
从那以后,莫望梅总是喜欢一个人到打麦场,不再哼歌,自顾自地唱着那曲儿。
“碧草青青花盛开,彩蝶双双久徘徊~”
“千古传颂深深爱,山伯永恋祝英台~”
每年的二月初二,他记得,他一直记得,可他不知道该在哪里等她……
29岁那年的二月初二,他在她家门前等她……
39岁那年的二月初二,他在村口等她……
49岁这年的二月初二,他在初遇的麦场等她……
我无言,看着面前哭的泣不成声的三爷爷,心里一阵哀伤,却不知怎么安慰三爷爷……
良久,三爷爷抬起头,又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笑容,好像不曾悲伤,但脸上沟壑纵横的泪水不会骗人。
“莫虔又来啦!”
我冲着三爷爷笑了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孙儿啊……”
“爷爷我在。”
“三爷爷想静静……”他垂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也没多说些什么,默默地回了家。
自那以后,一切一切都似乎回归了平静,我和鱼鱼还是会到三爷爷那里玩,三爷爷也还是亦如从前。只是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黯然神伤,但……
他明白,还有下一个十年……
大爷爷似乎也松下了肩上的担子,那封藏了三十年的信也终于送了出去。
日子也就这样走啊走啊……
记得那会除了电视,还有一个很火的东西——游戏机。
什么?你怎么知道,爸妈给我买了一台游戏机?
那一阵子,还是插卡的游戏机,蛮大的塑料壳子。自那以后,鱼鱼和我的位置就像是完全转换了一样,电视也不看了,就是要跑到我家玩游戏机。她发育的快,力气比我大,明明是我的东西,却总是被她抢去,爸妈还总是向着她……
那我能怎么办?顺从了吧……
六年级那年,县里突然盖了所游乐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那座摩天轮。
天哪!朋友们,你们能懂那种新奇感吗?在观念还都停留在几层的小自建房的时候,突然出现了好大一个摩天轮。
当然了,现在来看,它其实没有那么大……
在那会,初中是要考的,正好是六年级的我和鱼鱼自然也要参加考试,去考县里头的初中。
两家子一合计,给我们俩小孩约定,考完试,就带我们去游乐园!
别提有多兴奋了!考试一整天,我们感觉思路无比清晰,很快就写完了所有的题,一放学就冲了回来。
是于妈和我妈带着去的游乐园。
好多记忆早已让自己忘记…… 包括路上和别的一大堆,可十摩天轮的记忆,挥之不去,曾经也是,现在也是,未来也是,一直萦绕在记忆里。
我和鱼鱼在摩天轮仓内是面对面坐的,工作人员说摩天轮会转两圈,在最高的地方许愿,愿望就能成真。
摩天轮缓缓升到了最高处,我和鱼鱼却还吵着谁先许愿。可惜我拗不过她……看着鱼鱼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许下第一个愿望。
第二圈,我闭上眼,虔诚地许下愿望——我希望自己和鱼鱼能一直都是好朋友,鱼鱼跟我能一直在一起……
睁开眼,却才发现,鱼鱼耍赖,她又许了一个愿望!
鱼鱼她总是这样……我有些生气地看着鱼鱼,她或许有些歉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当然了,其实这没什么,所以也只算是吓唬一下鱼鱼罢了。
“你许了什么愿望啊?”我好奇地问了问鱼鱼。
“怎么能告诉你呢?说出来就不灵了!”她似乎在为刚刚偷偷许了两次愿望而窃喜。与此同时,摩天轮到了最低点,便顺着人流走了下来。
“我回去要把愿望写下来……”鱼鱼突然说道。
“为什么啊?写出来万一不灵了呢?”
“切~只有我知道,怎么会不灵啊?两个愿望呢,不写下来,忘了就不好了……”
“那莫虔你呢?你许的什么愿望啊?”她反问道。
“你自己也说了,说出来就不灵了啊……”我很是无奈……鱼鱼怎么可以这样子啊?不告诉我她的愿望,却还要说我自己的……
“说嘛说嘛……莫莫……”鱼鱼又喊了只有长辈才能喊的小名……
我还是拗不过她……只能把自己刚刚许的愿望告诉她。
“我的愿望是……是……”话到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
“说嘛说嘛!”
“我希望自己和鱼鱼能一直都是好朋友,鱼鱼跟我能一直在一起。”
“那肯定啊~我可是于椿俞啊!”她很是自豪,大言不惭地拍着胸脯,笑着跟我说。
朋友们……如果再让我回到当初,我想,鱼鱼再怎么求我,我也不会把愿望说出来……
那是很快乐的一天,我们享受了村子里不曾享受过的刺激,天黑了,才不舍得离开县城,回了家。
到揭榜那天,我如愿和鱼鱼考上了一所初中。家里的大人为了陪我们俩,商量了一阵子,都决定带着小孩去县城里生活。那会工作还真是好找,直接跟小领导说一声,就能进厂工作了。
离开村子的那天,三爷爷让我和鱼鱼去找三爷爷告别。还没有进门,就听到了那阵曲子。
三爷爷自从拿到信的那天后,心态似乎慢慢改变了。但事实上,从外在并不能看出来什么,只是时常会到那棵歪脖子柳树下坐着。
“爷爷!我们来了!”刚推开门,鱼鱼就激动地大喊。鱼鱼和我几乎一整个童年都在三爷爷的院子里度过,现在要走了,鱼鱼自然是有些舍不得……
院子内的曲声戛然而止,三爷爷抬起头,看向我我们两个小孩,还是那副标志性的笑容。
“到县城里就好好学习,别再整天想着玩了,嗯?”三爷爷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我们未来的希冀。
我和鱼鱼都是很感性的人,鱼鱼顿时就忍不住了,扑在三爷爷身上哭了出来。
“鱼鱼不哭,鱼鱼乖~又不是不回来了,对不对啊?”
好一番安慰,鱼鱼才稳住了情绪,我自然是把情绪压制住了,没有失态。
“爷爷,还有几年?”鱼鱼突然狡黠地看向三爷爷。
三爷爷愣了一下,笑了出来。
“五年。”
还有五年,就是第四个十年了……
再后来,我们两家来到了县城,很幸运的是,我们依旧是邻居,或许是两家的大人有意而为之吧。
初中对于我和鱼鱼来说,一点也不难,甚至很轻松。日子一天天走着,一有空,鱼鱼就会和我出去散步,和鱼鱼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了。
并不是小时候的单纯,是青春期的懵懵懂懂。我爸妈工作忙,自然没有发现,可于妈都看得出来。她很委婉地说了一大堆事情,可我们俩毕竟是发小,她也很清楚,我和鱼鱼之间的关系其实再正常不过了。
但两家人还是聚在一起,讨论了这件事,两家人从小就认识,自然也都很愿意。
和鱼鱼在一起已经一年半了,两家人依旧像一家人一样,于妈早就跟其他三位说了处对象的事,其他三位也是说不能耽误学习,都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都很放心,世上的幸事不过于此。
日子一天天走着,波澜不惊,爱意满满,父母所担心的是如果最后没在一起的话,两家人怎么相处。自小而来所有礼物压岁钱都是一人一份的,可能他们也在努力吧……
每年寒暑假,我们还是会回去,去陪大爷爷,去找三爷爷。两个老人似乎还是不对付……但一切的一切都很平淡,却那么让人感到舒适,似乎一切本该如此……
慢慢地,我们要中考了……
中考结束的铃声还在走廊里嗡嗡回响,鱼鱼却早已忍不住,冲出了教室。浅蓝色碎花连衣裙的裙摆飞旋,两根精心扎好的马尾辫在脑后欢快地甩动,她完全不顾周围拥挤的人潮,几乎是蹦跳着穿过走廊,帆布鞋在磨得发亮的水磨石地面上敲出清脆又急切的鼓点。
“莫虔——!”她一眼就捕捉到了倚在楼梯口柱子旁的熟悉身影。他正低头卷着CD机的耳机线,听到喊声抬起头,嘴角还没完全扬起,就被一阵风似的鱼鱼撞了个满怀。
原谅我朋友……这一幕我想了好久好久,傻傻地笑了。
鱼鱼,从我拿起笔,准备叙述你的细节开始,总是忍不住走神……真抱歉,情话没写出来,可我实实在在地想了你一个小时。
中考结束的那个晚上,鱼鱼真的很漂亮很漂亮。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走在我前面,两家人其乐融融,我跟在鱼鱼后面,让她慢一点。那一瞬间,我觉得好像自己这辈子生活了那么久,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
酒足饭饱,听着两家大人聊天,我和鱼鱼还是会偷偷跑出去,找个能坐的地方,抬起头看星星。
“你觉得能考上吗?”鱼鱼突然问我。
我侧过头瞥了她一眼,有些轻蔑地笑了笑。
“于椿俞你居然还怀疑我啊?”我顿了顿,“我怎么可能考不上?你不都好几次模拟考没考过我?”
身边的鱼鱼装作气愤地锤了捶我,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倚在了我肩膀上。
学校接到榜单的那天,很幸运地是,我们都考上了最好的高中,甚至我还比鱼鱼高了一名。借着这名列前茅的成绩,我和鱼鱼也都进入了实验班。
实验班顾名思义,就是都是尖子生,对应的,假期也比普通班少得多。我和鱼鱼每天都很忙很忙,压力也都很大很大,好在我们都很聪明,老师也了解我们俩的情况,虽然是谈恋爱,可是却一点也没有影响到成绩,成了班级里都很羡慕的一对。
但后来到了高二,鱼鱼的成绩就好于我很多了,因为数学这个东西……她不会就是不会……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和鱼鱼也整天刷题写课后作业,手都早就有了茧子,以致于鱼鱼的右手虎口那里都有了……
也是那一年寒假,十年……三爷爷的十年之约到了……
因为实验班开学很早,所以我们磨了父母很久很久,他们找理由给我们请了假。老师很喜欢我们俩,于是假期很顺利地就延长了。
那不如……让我们直接把时间快进到二月初二那一天。
两家的大人起的很早,但也无非是聚在一块唠嗑。大爷爷起的也很早,他或许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吧,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默默地看着报纸。
至于我和鱼鱼,早早地来到了三爷爷家。和以往不同,三爷爷的门是开着的。我们一边喊着三爷爷,一边走进了厅堂,只见三爷爷穿着那身中山装,手里拿着那张照片,只是静静地看着。
“爷爷,是不是时间差不多了……”鱼鱼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呃?哦哦……是差不多了……是差不多了……”他有些慌乱,支支吾吾地回应着。
三爷爷在害怕……在怕什么?是在怕自己曾经的三次失约,可能让她不再来了吗?
或许吧……
看着面前有些胆怯、紧张的老人,我和鱼鱼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三爷爷你不去怎么知道啊,万一她比你先到,多不好啊,快去吧快去吧……”我几近乎是拽着三爷爷起来的,和鱼鱼一块,把三爷爷拉到了大门外。
岁月如同村口那条奔涌不息、最终却归于平缓的河流,冲刷掉尖锐的棱角,沉淀下厚重的泥沙。四十年,足以让一个动荡的时代尘埃落定,让激昂的口号变成泛黄的记忆,也让一个倔强的少年,变成两鬓染霜、脊背微驼的老人。
歪脖子老柳树还在。只是比记忆中更加苍老、佝偻。粗壮的树干倾斜得几乎要贴到地面,树皮皲裂如老人干枯的手背,许多枝桠已经枯死,在风中发出空洞的呜咽。唯有靠近根部的地方,倔强地抽出几簇新绿,在深秋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像是不肯熄灭的微弱火苗。
树边上停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或许是哪个邻居的吧……
老人慢慢地走到了树下,抚摸着树干,心痛地叹了口气……他站在树下,仰望着这棵刻满时光印记的老树。当年,他们曾在这里交换过多少秘密的纸条,约定过多少次冒险的出发?树根旁那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还在,他曾无数次坐在这里,等待那个穿着干净衣裳、辫子一丝不乱的女孩蹦蹦跳跳地出现……
就在他沉浸在回忆的潮水中时,一阵轻微的开门声响了起来。我和鱼鱼看着轿车上走下来一位老妇人,穿着得体的米色羊绒外套,颈间系着素雅丝巾。莫望梅似乎什么也没意识到,只是摩挲着歪脖子柳树,触摸着那个雨夜冰冷的绝望……
“莫……望梅?”
莫望梅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无声的电流击中。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退潮般消失,留下冰冷的麻木和震耳欲聋的心跳。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
几步之外,是一个老妇人和另一个看起来很般配的老男人……她头发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留下了岁月的深刻痕迹,皮肤不再光洁,眼角唇边刻着细密的皱纹。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深处,依稀残留着当年打麦场上映着星光的清澈底色,只是如今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沧桑和一种近乎疏离的平静。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四目相对……
莫望梅张了张嘴,喉咙里干涩得发不出任何音节。那个在雨夜中绝望回望的苍白面孔,与眼前这张饱经风霜却依稀可辨旧日轮廓的脸庞,在视线中疯狂地重叠、分离、再重叠。他认出了她。即使岁月将一切都改头换面,他依然在第一时间,从灵魂深处认出了她——张春华!
她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破碎的、几不可闻的气音。岁月似乎在这一刻疯狂倒流,又汹涌向前。无数画面在两人脑中闪现:打麦场的初遇、县城戏台下的紧握、雨夜中绝望的回眸……最终都定格在彼此此刻苍老而陌生的容颜上。
“望……梅?” 她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异乡口音和一种试探的、几乎不敢确认的颤抖。
“春……华?” 莫望梅的声音同样沙哑,仿佛穿越了四十年的烟尘才抵达喉咙。这个名字,这个他曾在心底呼唤过千万次、又在漫长的岁月里被强行尘封的名字,此刻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陌生感。
沉默再次降临,比秋日的空气更加沉重冰冷。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问“你这些年去了哪里?”
问“你过得好不好?”
问“当年……”
似乎都显得那么苍白和不合时宜。四十年的鸿沟,早已不是几句寒暄可以填平。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岁月,还有被时代巨轮碾碎的家庭、各自无法言说的漂泊、以及注定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你先回车里吧……”张春华跟一旁的男人说着。
莫望梅的目光落在她布满风霜的脸上那深深的倦意上。当年那个穿着青布衣裳在田埂上狂奔、眼中闪着倔强光芒的女孩,终究是被命运磨平了棱角。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
张春华也看着他,看着这个当年在哥哥严厉目光下依旧倔强地拉着她手腕奔跑的少年,如今已是满面风霜。她看到了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震惊、痛楚、茫然,还有一丝……深埋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旧时光的温柔。她下意识地紧了紧丝巾,仿佛要抵御这突如其来的、来自记忆深处的寒风。
张春华看见了在一旁的我们,或许下意识地以为我和鱼鱼是三爷爷的后代吧……错愕的眼神看着三爷爷,“也好……也好……”
三爷爷呢?他看着她身边远去的那个人……
“那是她的……丈夫吗?是的吧……真好啊……”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句苍白无力的寒暄。
“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张春华重复着,语言平淡的就像在谈论天气,可声音还是低了下去。
“当年……走的太匆忙了。”她没有说“逃”,用了“走”这个相对体面的词。
“我……” 莫望梅喉咙发紧,那句压在心底四十年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我一直记得你!我找过你!但他最终看了车上的那个男人……
所有的冲动和思念,最终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沉甸甸地压在舌尖,只化作一句:“你……还好吗?”
“还好吧……”
无言……
“我该走了,望梅。”
三爷爷猛地抬起头,可留给他的,只有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四十年前那辆消失在暴雨泥泞中的板车,仿佛又在他眼前驶过。这一次,带走的不是那个惊恐绝望的少女,而是一个被岁月彻底雕琢过的、陌生的老妇。
张春华上了车,有些无力地坐在后面。
“走吧……”
“你真的不……”
“走吧……”
莫望梅走到了路边,而此时男人也发动了汽车。
“可是我到现在还是很喜欢《梁祝》啊!我现在还会唱了!”三爷爷突然大喊一声。
车里的张春华愣住了,不禁笑了起来,她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她发现自己真的好喜欢莫望梅……
她或许真的以为我和鱼鱼是三爷爷的子孙,她的莫望梅早已子孙满堂了,所以她也算是撒了个小谎,没有解释男人到底是谁。
“那个……”
“嗯?什么事啊?”
“我想,十年后可能又要麻烦你了……王叔。”
“没问题,我想下次见面,应该不会像以前再耽搁那么久了。”
今年他59岁,她也59岁……
他四十年未娶,她四十年未嫁,从小学就相识的初恋,直到40年后,满头白发时,才得以阴差阳错地见面。
而相见后,她以为他早已子孙满堂,他也以为她早已婚姻圆满。两个人就这样,谁也不敢戳破……
我和鱼鱼呆呆地站在一边,都愣住了,我扭头看着身边的鱼鱼,不觉间握住了她的手……
这就是三爷爷莫望梅和张春华的故事,里面有太多太多遗憾……
可又将是一个十年……
风还在吹,田野空旷,只有歪柳沉默,和一片不知从何而来的落叶。
老家的事情也差不多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剧情也全是我那只愚蠢的鱼……
高二的时候我数学不太好,为了跟上实验班的进度,也只好找了个补习班。虽然鱼鱼都会,但还是想陪着我一起。
那会补课的时候,一开始还好,可越到后来,鱼鱼就感觉自己越来越困,总是无精打采的,精神不好。一开始我还是很关心鱼鱼的,可她解释说,自己可能只是生理期而已,所以我们也并未放在心上。
朋友啊!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
直到鱼鱼高烧不退,于妈才着急了起来,带着她去了医院。
鱼鱼的身体出了一个很不好的问题……
还记得虎口那里的茧子吗?我们都以为是写字太多,笔磨的。可是那处肿胀……它是不正常的……是不正常的啊……
直到检查完才知道是恶性的……
骨肉瘤。
知道了这个结果,我们的天都塌了,到处找人找关系,想保住手,想保守治疗,我爸妈、于爸于妈都找尽了这辈子打过交道的人。
可鱼鱼一直以为那就是个小瘤块,切掉就好了。她心态总是那么好,鱼鱼总说恢复期间没法写字啊,要练一练左手写字。
最后大人们找到了个老中医。那个老爷爷过来看了看鱼鱼的状况,把我们拉出了门。
“保守治疗,中医也无能为力。”我只记得这句话,之后就是脑袋突然变得空白。
找到的主任给我们下最后通牒,必须马上截掉了,之后还要继续化疗防止转移。
最后鱼鱼出院了,没回来的是虎口处的两根手指和小半个手掌,后期还有十二个疗程的化疗。
我永远都记得手术后的鱼鱼醒来的时候,当她知道了真相后,一时间接受不了,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泣而无声,不跟任何人说话,不跟任何人交流。
那时我还在补习班补课,家里帮我请了假,让我在医院一直陪着鱼鱼。可鱼鱼整整一天没理我,鱼鱼在哭,我则一直跟鱼鱼说话,晚上的时候我给她擦眼泪,鱼鱼终于开口了。
“你一直知道吗?”
“我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想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但是这令我厌恶的话语梗在咽喉,只能一直说对不起。
鱼鱼没再说话了,闭眼冥思,一夜无话……
我趴在鱼鱼床边,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期间换吊针醒了几次,鱼鱼好像是真睡了,于妈也在陪护床上睡了。
清晨我并未感受到阳光,鱼鱼摸着我的脸,鱼鱼哭着说:“你们知道了还要装是不是更难受?”
“只要你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永远都喜欢你。”
鱼鱼之后想开了一些,于妈也跟鱼鱼说了真话,到底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包括后续的化疗。所有人都在鼓励鱼鱼,鱼鱼也高兴了一些,让我快回去上课,可我死活都没回去。
当时正值假期,我说我不上实验班了,我要去上普通班。于妈很少骂我,也很少打过我,破天荒的,她给了我两个耳光。她以前打我都是拍后背的。
那我也不走,我就不走。给我送回学校我就跑回来,最后只能跟班主任说要转出实验班。因为普通班还没开学,多出来半个月的假期。
那段日子,鱼鱼恢复得还可以,心态好了之后笑容也回来了,就是总会偷偷抹眼泪。
对于一个少女来说手不完整了是多大的打击,我每天都会跟鱼鱼说我有多喜欢你,不管于妈在不在旁边能不能听到,我都要说,都要
说自己喜欢鱼鱼。
出院之后要去做化疗,我也回到了学校上课,鱼鱼则是休学了,我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鱼鱼。化疗是一个苦不堪言的过程,药物和治疗让鱼鱼的内分泌失调,脸色也不好,身体浮肿。我则每天给鱼鱼按摩,给鱼鱼讲笑话,每天给鱼鱼写一封情书,晚上回去给她。有时候晚上我不回自己家于妈也不来喊我,反正是邻居,离得也很近,父母也不担心。
除非鱼鱼主动要求,不然我也不会去碰鱼鱼的手,鱼鱼对她的手也很抵触,在家也会一直放到口袋里,或者带着手套。吃饭的时候左手总是拿不稳,她也会默默地哭,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时间和我会让鱼鱼走出来的。”那时的我坚信……
这段时间虽然让我们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是能看到鱼鱼的身体心态开始好转了。小年之后,鱼鱼的身体稳定住了,我也放假了,鱼鱼心态在我们的努力下已经回复过来了,只是她依然很讨厌自己的右手,从来不会人面前拿出来……
我吵着要带鱼鱼去旅游,换换心情。家里一致同意,老爹和于爹有工作要做,于是鱼鱼和我还有两个母亲一起去了三亚。
又给鱼鱼定做了一个填充手套,带上外观与常人无异,只是不能弯曲。三亚之旅是最后一个开心的故事,我多希望又臭又长的故事能再臭再长一些,鱼鱼我还没有爱够你啊!
我好想你啊……
我真的好想你啊……
定好了旅游计划,我拉着鱼鱼逛街买一些旅游需要的东西。那时候网购不如现在这样发达,半年来鱼鱼基本没有在街上逛过,医院家里两点一线的生活磨平了鱼鱼大部分的笑容。鱼鱼穿着一条肥肥的牛仔裤,卫衣连帽衫,戴着帽子,右手放到口袋里。
看到鱼鱼的穿着,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初三那天。我的小精灵变成了这幅样子,那个喜欢碎花连衣裙,喜欢双扎马尾,喜欢蹦蹦跳跳的鱼鱼弄丢了自己……好在我还没有弄丢她。
治疗的过程让鱼鱼胖了一圈,好在小丫头本来就很瘦,泳衣还是好买的,买好了纸上写的东西已临近六点。
“我们去坐摩天轮吧……”鱼鱼说。
我先是给于妈打电话,说明了一下我们俩要晚点回去,鱼鱼因为生病有很多需要忌口的东西,所以不能在外面乱吃饭。
我拉着鱼鱼上了出租车,直奔游乐园,买好票,又到了梦开始的地方。
“我还要许个愿望”我说。
“我也要许愿”
摩天轮一共是两圈,还是和过去一样。
“我先说的第一圈我先许愿。”我抢着说。
“我的愿望是,你要快快好起来,我们还要结婚,生孩子,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还有以后都不许蒙在被子里哭!”
“我现在又胖又生病还是残疾,你以后会不会不要我了”鱼鱼留眼泪着说。
许愿要闭着眼睛,但是我听出鱼鱼话里的哽咽,我的眼睛太小,总是装不小太多眼泪,我流着泪搂住鱼鱼说。
“那我有一天被车撞成植物人,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鱼鱼挣开我的胳膊,一边说“呸呸呸不吉利”一边用她的双手捶我。
这是半年多来,鱼鱼第一次主动用她的右手碰触我,鱼鱼好像放下了心结,放下了她满是疤痕的右手,笑容又回来了一些,打我的时候还顺势咬了我一口,很用力的一口,把一个小女孩的无助、惧怕、彷徨都发泄到了这一口上……
这日之后,鱼鱼开朗了许多,聊天也不再是我说她听。她的嘴里又多出了说不完的话。
“我们以后养一只猫吧!”
“我想去看周杰伦的演唱会。”
“你说我只去做一个手的指甲会不会半价啊,不半价的话另一只手给你做。”
“反正我不用上学,我去染个黄毛怎么样?”
“我走不动了你背着我!”
“我就吃一口,你敢和我妈说我就咬死你!”
“好淡啊,猫猫你去偷点盐……”
总之鱼鱼的心态恢复正常了,我不在乎鱼鱼是不是胖了或者其他,因为她的青春都在我的身旁。
花店里玫瑰花枯萎了,垃圾桶就是它的宿命,而鱼鱼就像我种的一支粉百合,哪怕季节不适,枯萎一段时日,那只要我细心照料,花开依旧神采奕奕。
鱼鱼心态正常后,家里开心得度过了几日,出发,三亚!
我们并未去过太多地方旅游,于是报了一个团,六天六夜,有固定的景点行程,也有自由活动时间。我和鱼鱼一直形影不离,两位妈妈倒也懒得管我俩。
换了地方有很多新鲜感,很多没见过的新鲜事物。总之,很开心的六天。但是由于父母在,旅行团也有时间规划,我俩盘算着回家之后我俩偷着出去再跑一段时间。
回家之后,我矫情地跟于妈说出了想再出去溜达溜达的想法,于妈爽快地答应了,但是要先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医生让不让出去。
主任说,鱼鱼各项指标再范围内,要注意休息不要劳累,饮食方面也要注意,可以适当出去放松一下。
最后鱼鱼说想去峨眉山,想看乐山大佛,最后的目的地就订到了四川,怕火车旅途过于劳累,最后两小只体验了第一次坐飞机。
去了峨眉山烧了香、凌云寺许了愿,看了高耸的乐山大佛,喂了憨态可掬的大熊猫,一路上欢声笑语,仿佛回到了当年。
安全回到家后,也是天天拉着鱼鱼东逛西逛,陪着鱼鱼去医院,学习?学个屁。高一我还在实验班,高二我再普通班都是倒数,父母一看这样不行,找了个家教,鱼鱼正常了,我也要跟上啊。
后来决定先补着吧,不行之后和鱼鱼一起降级从新开始。补课枯燥无味,但是鱼鱼在我的身边,努力练习着左手写字,我和鱼鱼一起练,左手写字很大的问题是容易把自己刚写完的字蹭花。
转眼开学,鱼鱼那边还有化疗,还是要休学。但是我不行,我还要提着木鱼脑子回去继续上课。
时间波澜不惊的走着,天气逐渐转热,鱼鱼的身体也很正常,事情都往好的方向走着。夏天来了,我给鱼鱼买了一条淡色的碎花连衣裙,给鱼鱼扎上了她喜欢的双马尾,一起去医院治疗。
鱼鱼在诊室里,我在诊室外,主任突然出来了,我叫他刘叔。
“就你俩来的啊,她妈呢?”
“在家,下午就过来了,咋了刘叔?”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没啥事。”刘叔说完便走楼梯下楼了。
这是鱼鱼化疗的第三个疗程的开始。
不长时间,于妈赶到医院办了住院手续,化疗本身就要住院一段时间,只是跟上次的开始有一些不一样,开始做各种检查, 我心里慌得很,从刘叔问我于妈怎么没来的时候,心里就一直慌得很。于妈让我回学校去吧,我明显看出了于妈脸上藏不住的忧愁。我问于妈这次怎么这么多检查,于妈说没事。但是我就是慌得很,我跪着哭着问于妈。
“你要告诉我啊!”
于妈抹着泪水说了刘叔给她打电话了,指标不对,抓紧住院,具体情况检查完才能知道,但是不稳定。
原来刘叔不是要下楼,而是需要一个我听不见的地方。
检查完之后,鱼鱼的病……复发了……
如果手术后五年内不复发就可以理解为治愈,但是再术后的第二年,复发了。
我不知道这次鱼鱼要失去身体的哪一个部分,我只知道,我的心像是又被挖了一个窟窿一样。鱼鱼手上扎着止疼泵躺在病床上问我。
“这次好像跟以前不一样哎。”
因为这次鱼鱼的身上开了创口。
“每次的治疗都不一样。”我眼圈一红目光躲闪地说。
我知道鱼鱼终究是会问的,我脑海中模拟出无数句撒谎的话语,平淡了无数次的心境,在真听到鱼鱼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红了眼眶。
鱼鱼让我看着她。
“告诉我吧,我肯定好好治疗,我还等你娶我呢?”
我看着鱼鱼眼泪止不住的流……
鱼鱼说,
“你的眼睛太小了,总是装不下太多眼泪。”
“我会死吗?”
“不要乱说话!”
“那到底怎么了,你们还要骗我……”鱼鱼也哭了。
“就是检查结果不好,刘叔说有复发迹象,我哭就是心疼你。”
“不会死啊,看你那个样子,那你要娶我哦!”
接下来的治疗,鱼鱼很配合,总是吐啊吐啊,总是疼痛难受,鱼鱼再哭完后,总会笑起来,总会说。
“就这啊?问题不大!”
刘叔找到于妈,又是最后通牒。
“右臂需要全部截掉,如果扩散到肺部,人就保不住了。”
于妈跟我说,要不要告诉鱼鱼一声,而不是像上次一样,让鱼鱼再疼痛中醒来后去发现。所以我们最后选择要告诉鱼鱼。
这种话要怎么说!
可是时间不等人……
“刘叔那边治疗方案出来了。”
“不就是化疗吗,小问题啦!”鱼鱼还略显轻松,只是疼痛让她显着没有精神。
我咬着自己的口腔的肉说:“刘叔说,细胞扩散了,最好的治疗方式是把右臂截掉……”
我不知道这几个字是怎么从我嘴里蹦出来的,说完之后只觉得嘴里有些腥甜。每次我的脑海中回忆到说这句话的时候,总会抖动,会心痛,我总是想我究竟要怎么组织话语,去说这句判刑一样的话,能让鱼鱼好接受些……
时间像静止一般,我沉着脸,鱼鱼也沉着脸,她举起自己的右臂,像是定格住了一样,突然又举起打着针的左手,朝着右手拍打。我控制住鱼鱼的双手,贴身用肩膀顶住鱼鱼的下颚,鱼鱼的大哭声就在我耳边环绕,脚也在被子里乱蹬。
于妈也来安慰鱼鱼,五六分钟后,鱼鱼情绪稳定下来了。
“这次之后会好吗?”
“刘叔说这次发现的早,配合治疗肯定没问题的。”
于妈说完便走了出去,躲在外面默默地哭了出来。
“莫虔……”
“怎么了鱼鱼?”
“我想听你讲故事……”
我诧异地看着她……我已经好久没有讲故事了,但还是笨拙地满足鱼鱼。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条鱼……还有一只猫……”
“鱼说,带我出去走走吧。于是,猫带着鱼,一直走啊走啊,翻过了大山和冰川……”我看着面前的鱼鱼,再难抑制住自己的悲伤,伏在床边哭了出来。
“从此他们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病床上的鱼鱼用很微弱的声音为这个故事补上了句号。
“莫虔你知道嘛?”
我抬起头看向鱼鱼。
“这是我听过最棒的故事了……”
一周之后,鱼鱼又失去了她的右臂……
朋友们……到底该怎样描述才能表达那一刻的心痛……我不知道……桌前的我甚至连拿起笔继续写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
术后鱼鱼一直住在医院,治疗力度加大很多,她的头发已经掉了,嘴唇已经没了血色。
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扩散到肺部了,后期鱼鱼每天清醒的时间都没有多少了……
“记得六年级的时候坐摩天轮吗?我的愿望在书柜下面的盒子里……” 鱼鱼在清醒时候跟我说。
直到所有事情结束,我打开了盒子,里面有两张纸。
一张写着“我希望天天都能玩游戏机。”
另一张写着“我希望猫猫也喜欢我。”
实际上不是写的猫猫,而是我的名字……
鱼鱼的青春最终定格在那年12月的病房。
家里料理完之后,我尝试过追随鱼鱼一起去新的地方生活,直到我从医院醒来,看着于妈和父母,失两子之痛对于他们来说,也过于残忍了。
于妈说,鱼鱼走之前是有交代的。鱼鱼是有原话的……
“妈妈,你告诉哥哥,我好像不能嫁给他了……你要帮他忘记我……”
丧女之痛的于妈还要来开导我、照顾我,我简直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男人!
我没嗯那个追上鱼鱼的脚步,被救了回来,我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靠着医院的点滴维系着自己的生命。
直到于爹坐在窗前,于椿俞希望我好好的这种话,他们已经说了千百遍。
“儿子,你不给我和你于妈养老了吗?”
是啊……鱼鱼走了,我还要帮鱼鱼照顾于妈和于爹,像又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一样。
我终于明白了鱼鱼为什么再第一次手术之后不说话。她也许也丢掉了人生的意义了吧……而家人的存在就是在我们接受打击之后,帮我们继续找到人生意义的存在啊!
出院之后我继续消沉了半年,两对父母轮流看着我,怕我继续做傻事,我最喜欢做的事最是发呆,回忆那些和鱼鱼快乐的时光,回忆那个穿碎花裙的鱼鱼,回忆她摩天轮上脸红的样子……
我的鱼鱼,我想你了,好想好想你啊……
半年后家里把我放回了学校,我得以继续完成学业,上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带着替鱼鱼活着的意义,活到了今天。
我每年都会去看几次鱼鱼,告诉鱼鱼我陪于爹钓鱼了,我养了一只猫,我换了一个发型。
还有就是……
我又想你了……
人们总说忘了一个人最快的方式是喜欢上另一个人,可是我怎么舍得忘记我的鱼鱼?
我总是能梦见你,我的鱼鱼……
梦到过你微红的脸庞,梦到过你羞涩的模样,梦到过我们的婚礼,你是一个大大方方的独臂姑娘,梦到过我身站产房
我想……也许这就是人们追崇平行时空的意义,尽自己未尽之愿,完自己未完之事,遇自己未遇之人。
“我的鱼鱼,我大概是不会再去爱下一个人的,于爹于妈和我的父母我会照顾好,将来剩我一人的时候我会再做打算。不要担心我孤独寂寞,我心里还有你再陪伴,人生有诸多意义,而我的意义便是你……”
他们说,我像一个小丑,一个自暴自弃的可怜虫,一个逃到洞里偷偷舔伤口的野狗。只是……
你不是我,你没遇到过我的鱼鱼,对我而言,足矣……
我还记得,三爷爷说过:“二字皆有田,门当户对之意,猫儿喜鱼,鱼儿怕猫。”
若我没在你身边是不是不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如果六年级我没有把愿望说出来,是不是就没事?
我总是这样怀疑自己,总想找到任何一点点是我让你变成这样的迹象……
最后,我的鱼鱼,你的猫猫想你了……
我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给鱼鱼写一封信,随着烟火一起带给鱼鱼……
我的心扎进一堆钉子,我等待着它自我溶解,或者,等待你在春天拯救我……
(完结)
“亲爱的蠢鱼……是我,你的猫猫。他们说,想哭就弹琴,想人就写信。可惜……我不会弹琴。写的信,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寄……只能读给你听……”
作者:张儒升 来源:多彩大学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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