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者与橘

清晨五点，天还没亮透，张德全就已经推着他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出了门。十月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钻进他单薄的夹克里，他缩了缩脖子，把领口又拉紧了些。

七十五岁的张德全在这个城市拾荒已经十年了。十年前，儿子车祸去世后，儿媳带着孙子改嫁，再没联系过他。退休金微薄，不够支付上涨的房租，他只好卖掉城里的老房子，搬到了郊区的棚户区，靠拾荒维持生计。

"老张头，今天这么早啊！"早点摊的王大妈正在支摊子，看见他便招呼道。

张德全点点头，没说话。他的喉咙因为常年不说话而变得干涩，偶尔开口，声音像是生锈的门轴转动。三轮车后斗里堆着昨天没卖完的废品，他得先送到废品站去，才能开始今天的"工作"。

废品站的老李打着哈欠给他过了秤，"塑料瓶三斤六两，纸板七斤二两，一共二十一块八。"老李数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递给他，"老张，你这腿看着更不利索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张德全摇摇头，接过钱小心地塞进内衣口袋。他的右腿膝盖在年轻时受过伤，现在年纪大了，每逢阴雨天就疼得厉害。去医院？那得花多少钱啊。他宁可忍着痛，多捡几个瓶子。

城市的苏醒伴随着清洁工扫地的沙沙声。张德全熟悉每一条街道的垃圾投放时间，知道哪个小区的垃圾分类做得不好，可以找到更多可回收物。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却灵活地在垃圾桶里翻找着，避开厨余垃圾的污秽，专挑值钱的瓶瓶罐罐。

"脏死了，离远点！"一个穿着光鲜的年轻女人捂着鼻子快步走过，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厌恶的节奏。张德全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嫌弃，他沉默地退后两步，等女人走远才继续翻找。

上午九点，他已经转了三个小区，三轮车上堆了不少收获。太阳升高了，晒得他额头冒汗。他在一个僻静的小公园停下，从车把上挂着的布袋里拿出一个冷馒头，就着自来水慢慢啃着。公园长椅上，几个老人正在下棋聊天，笑声阵阵传来。张德全看着他们，眼神空洞。那些是有退休金、有子女的老人，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

吃完简单的早餐，他推着车继续向前走。前面是高档小区"翠湖花园"，那里的住户常常扔掉还很新的东西。张德全在小区后门的垃圾集中点停下，开始翻找。

突然，他听到一声微弱的"喵呜"。声音很轻，像是从垃圾堆深处传来的。张德全停下动作，侧耳倾听。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微弱了。

他小心地拨开几个黑色垃圾袋，在最下面发现了一个纸箱。箱子里垫着一条旧毛巾，毛巾上蜷缩着一只橘黄色的猫。猫很瘦，能清晰地看到肋骨轮廓，后腿似乎受了伤，毛上沾着血迹。它抬头看着张德全，琥珀色的眼睛里满是警惕和痛苦。

"谁这么狠心..."张德全喃喃自语。他见过太多被遗弃的宠物，但每次还是会让他的心揪一下。这只猫看起来已经在这里待了一整夜，虚弱得几乎叫不出声了。

张德全犹豫了。他自己都活得勉强，怎么养得起一只猫？但看着那双充满求生欲的眼睛，他想起了十年前被儿媳带走的孙子。最后一次见孙子时，孩子也是用这样无助的眼神看着他。

"造孽啊..."他叹了口气，脱下自己的外套，小心地裹住颤抖的橘猫。猫没有挣扎，也许太虚弱了，也许感受到了老人的善意。

张德全把猫放在三轮车的前筐里，放弃了今天的拾荒计划，直接推车去了最近的宠物医院。

"这猫营养不良，后腿骨折，还有轻微脱水。"兽医检查后说，"需要打针、固定腿，还要补充营养。治疗费用大概要一千五左右。"

张德全的内衣口袋里装着今天刚赚的二十一块八和之前攒下的八百多块钱，那是他准备用来交下季度房租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掏出了所有的钱。

"我只有这些...能不能先治着？我...我可以分期付。"他声音沙哑，几乎是在恳求。

兽医看了看老人粗糙的手和洗得发白的衣服，又看了看安静躺在诊疗台上的橘猫，叹了口气："算了，收你八百吧，剩下的当我做公益了。这猫是你捡的？"

张德全点点头，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它很幸运遇到你。"兽医一边准备药物一边说，"很多人捡到病猫就直接扔更远的地方。"

治疗持续了两个小时。张德全坐在诊所的塑料椅上等待，膝盖隐隐作痛，但他顾不上这些。他不断摸着口袋里的钱，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好了。"兽医终于抱着猫出来，"骨折已经固定了，打了消炎针和营养针。接下来需要静养三周，定期来换药。它大约两岁，公的，很温顺。"

橘猫的后腿缠着绷带，看起来精神好了些。它看到张德全，轻轻"喵"了一声。

"谢谢大夫。"张德全小心地接过猫，像抱着什么珍宝。

"你有养猫的经验吗？"兽医问。

张德全摇摇头。他这辈子除了养过几只鸡鸭，从没养过宠物。

"那你要准备猫砂盆、猫粮..."兽医列了一堆必需品，每说一样，张德全的心就沉一分。这些东西要花多少钱啊？

似乎是看出了老人的窘迫，兽医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纸袋："这里有些样品猫粮和简易猫砂，你先用着。下周记得带它来复查。"

张德全感激地点头，抱着猫离开了诊所。太阳已经西斜，他推着空荡荡的三轮车慢慢往回走，橘猫安静地蜷缩在车筐里，偶尔抬头看看这个救了它的老人。

张德全住在城郊结合部的一间小平房里，月租三百，没有暖气，冬天靠一个小煤炉取暖。屋里除了一张床、一个旧衣柜和一张桌子外，几乎没有别的家具。他把猫放在床上，翻出一个旧脸盆，倒上兽医给的猫砂。

"以后你就跟我过了。"他对猫说，声音里带着多年未有的柔软，"得给你起个名字...就叫小橘吧。"

小橘似乎听懂了，轻轻"喵"了一声作为回应。它尝试站起来，但受伤的后腿让它又跌了回去。张德全赶紧用手托住它。

"别急，慢慢来。"他轻声说，动作笨拙却温柔。

那天晚上，张德全用开水泡软了兽医给的猫粮，一点一点喂给小橘。他自己只吃了半个冷馒头，把剩下的一半留作明天的早餐。睡觉时，他把一件旧毛衣铺在床角，给小橘做了个窝。但半夜醒来，他发现小橘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他的枕头边，紧挨着他的头蜷缩着，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张德全没有赶它走。多年来第一次，他入睡时身边有了另一个生命的温暖。

三周后，小橘的腿伤好了。它已经习惯了和张德全一起生活，每天清晨老人出门拾荒时，它就在屋里等待；傍晚听到三轮车的吱呀声，它就会跑到门边，用爪子扒拉门框。张德全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摸摸小橘的头，然后给它准备食物。

为了养活小橘，张德全更加卖力地拾荒。他走更远的路，翻更多的垃圾桶，就为了多赚几块钱买猫粮。有时候实在没钱了，他就把自己的饭菜分一半给小橘。邻居们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拾荒老人变了——他的背似乎挺直了些，偶尔还会对人点头微笑。

"老张，你这猫养得不错啊。"废品站的老李看着蹲在三轮车上的小橘说。橘猫毛色变得光亮，体型也丰腴了不少，正警惕地观察着周围。

"嗯，它很乖。"张德全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语气里透着骄傲。

小橘似乎知道在说自己，蹭了蹭老人的裤腿。这个动作让张德全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十年了，终于又有什么东西愿意亲近他了。

一天下午，张德全正在一个小区翻找垃圾桶，突然听到孩子的尖叫声。他转头看去，一个小女孩正指着树上哭喊："咪咪下不来了！"

树杈上卡着一只黑白花猫，惊恐地喵喵叫着。树下围着几个焦急的居民，有人拿着长杆试图够猫，但高度不够。

张德全看了看树，又看了看自己的右腿。膝盖这几天一直在疼，但他还是走了过去。

"让我试试。"他说。

人们惊讶地看着这个衣着破旧的老人。张德全没理会他们的目光，他脱下外套，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开始爬树。他的动作很慢，每上升一步，膝盖就传来尖锐的疼痛。树下的人们屏息看着，小橘则坐在三轮车上，紧张地注视着主人。

终于，张德全够到了那只受惊的猫。他小心地把它抱在怀里，然后一点点往下挪。就在离地面还有两米左右时，他的右腿突然一阵剧痛，失去支撑的他直接摔了下来。

"老爷爷！"小女孩惊叫。

张德全在落地前调整姿势，用背部和手臂承受了大部分冲击，保护了怀里的猫。他躺在地上，疼得眼前发黑，但手里还紧紧抱着那只猫。

人们围上来，有人扶他坐起，有人接过猫还给小女孩。一个中年男子认出了张德全："你是那个常在附近拾荒的老人吧？我送你去医院！"

张德全摇摇头，试图站起来，但右腿完全使不上力了。小橘不知何时也跑了过来，焦急地在他脚边转圈，用头蹭他的手。

"必须去医院！"男子坚持道，"我是这个小区的物业经理，您救了业主的猫，我们不能不管。"

最终，张德全被送到了医院。检查结果是右膝旧伤加重，需要住院治疗。当医生问及家属时，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我得回家。"他担心没人照顾小橘。

"您这样的情况需要人照顾。"医生说，"社区有志愿者服务，可以帮您申请。"

就在这时，那位物业经理走了进来："张大爷，我们小区业主听说了您的事，自发捐了些钱给您治病。还有..."他笑着说，"您那只橘猫暂时由我照顾，它很好，别担心。"

张德全的眼眶湿润了。多年来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来自他人的关心。

住院期间，物业经理每天都带着小橘来看他。橘猫似乎知道老人不舒服，总是轻轻跳上床，蜷在他身边。护士们也被这只懂事的猫感动，破例允许它短暂停留。

"张大爷，您知道吗？"一天，护士小刘说，"有人把您救猫的事发到了网上，好多人都被感动了。有个动物保护组织想采访您呢。"

张德全连忙摇头："不用了...我只是做了该做的。"

但他低估了网络的力量。三天后，当地电视台真的派人来采访他了。面对镜头，张德全紧张得说不出话，只是不断抚摸着小橘。记者采访了医生、物业经理和邻居，拼凑出了这个拾荒老人孤独而善良的生活。

节目播出后，反响出乎意料。动物保护组织为张德全和小橘发起了募捐，社区服务中心为他申请了低保和廉租房，还有宠物食品公司表示愿意终身免费提供小橘的猫粮。

出院那天，张德全被带到了他的新家——一间明亮的一居室廉租房，社区志愿者已经帮他布置好了基本家具。桌上堆满了人们送来的礼物：猫粮、猫玩具、新衣服、日用品...

"这...这太贵重了..."张德全手足无措。

"张大爷，您值得这些。"物业经理拍拍他的肩，"对了，我们小区决定聘您为垃圾分类指导员，每月有固定工资，比拾荒轻松多了。"

张德全再也控制不住，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流下。小橘跳到他膝上，用头蹭他的手，像是在安慰他。

那天晚上，张德全躺在崭新的床上，小橘像往常一样蜷在他枕边。窗外是城市的灯火，屋内温暖安静。老人轻轻抚摸着橘猫柔软的毛发，想起了十年前离开的孙子。如果那孩子现在见到他，会认出这个曾经佝偻的拾荒老人吗？

"小橘啊..."他轻声说，"咱们的好日子来了。"

橘猫回应般地"喵"了一声，在老人耳边呼噜起来。张德全微笑着闭上眼睛，心中多年的孤独和苦楚，似乎都被这小生命温暖的呼噜声抚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