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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花红下

发布时间:2024-11-30 阅读: 一键复制网址
迟花红下
迟花红依旧在村西头立着,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与枝,徒然地、单调地站在那,似乎什么也不剩下。深冬,仅仅留下枝条让人以记住它曾经的繁茂,给予人死寂般淡淡的哀伤。迎着寒风,眯上了眼,茫茫然,又看到了那个在迟花红下的女孩。
关于她叫什么名字,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朦胧间,似乎仅记得大人们喊她“杆儿”。她在我的童年里走走去去,明明也跟我一同长大,却总是故作老成。做着比我还幼稚的事,却义正言辞地说教我,这或许也是杆儿留给我的记忆了吧。
她是个留守儿童,某种意义上的我也是。先是被带入城里住的那段日子,让我厌倦农村的“土”气。但又无奈,因为各种原因,我必须要回老家呆上一段时间。
西头是村子的村口,早已有些模糊是谁将我送到了村口,是叔叔?还是哪个亲戚?却清楚地记起,那是春天。一条路穿过了村子,村西头有棵枣树,正是萌芽肆意生长的时节,长势甚是怡人。
那时的我尚不会说老家话,就连听也是听得一知半解,不愿待在老家的我嘟嘟囔囔地走着,没承想在不远处传来一声叫喊:“真矫情。”哦,这我听懂了。循声而去,只见一棵不大的树边站着一个小孩。现在想来,那时的她实在雌雄难辨。他是谁,我自然不会认识,但记得边上带着我走的亲威把手指立了起来,放在了嘴边。
“杆儿,嘘~”
哦,原来他叫杆儿,好奇怪的名字.
曾经内敛羞涩的我只是扯了扯身边亲戚的手,便一同回到了爷爷家。
哪怕现在的老家也是有些无聊的,更不要提及那么久之前,但又以现在的眼光来看,那好像是我自己所能找到最好的一片武陵源了吧,也只能后悔自己珍惜的太少。彼时还不会说老家话的我,压根不知道怎么与年长的二老交流,只知道饿了来厨房,渴了来厨房。
要真说什么有点意思的事,也只是爷爷在闲下来的时候,会从柜子里翻出个竹匣,里面有副二胡,爷爷会拿出来,拉着一阵又一阵哀伤而缠绵的曲子。曲子一直都只是那一曲,年幼的我并不能听得懂爷爷在拉些什么。但还是会静静地坐在边上,静静地听着。
“去找杆儿吧,在村口,那里有棵枣树。”爷摸了摸我的头。
我艰难地在大脑中拣索着话里的信息,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末了,一双布满了茧子,骨节有些肿大的手牵起了我,爷爷叹了口气,带我来到了村口。
那里有棵树,有点矮,树边,是杆儿。
爷爷用手牵了牵我,示意我上前去,又向我招了招手,便回家去了。我站在那却一动也不敢动。或许是因为……内向吧。没一会儿,他便转过身来:“你怎么不说话。“ 原来杆儿会说普通话!可我依旧沉默不语:“带着你转转吧。”那便跟着罢。
跟着杆儿逛了村子,不觉又来到村东头,这里有条路。“这边能一直走到隔壁村。”杆儿不经意间说到。乍起一阵春风,将路边的一棵树吹的春芽乱颤,树很高,至少比村口的树高得多。我却也没有在意那么多,看着杆儿走掉的背影,赶忙追了上去。
“你是城里来的?“他突然发问。
“嗯……嗯“
“小少爷来体验生活吗?“杆儿笑了笑。与他的开心相反的是我涨的通红的脸,我再怎么迟钝也是听得懂他在挖苦我。
“我教你说老家话吧。“不等我答应,他便找了一处台阶坐下,自顾自地教着我,就这样度过了几天的日子,不厌其烦。
而在一天的早上,爷爷突然来问我,“孙儿,你去看过杆儿奶奶吗?“很让人奇怪的是,爷爷好像知道我学了老家话。
”我猜到杆儿会教你的。“
我摇了摇头,“没有去见过他奶奶。“
他叹了口气:“去玩吧。“
村口,杆儿依旧站在树的边上,“等你很久了,好慢。“他略有些不满地说。我局促地抓了抓手,低着头,不敢去说什么。”逗你玩的,不要那么严肃,笑一笑啊。“他牵着我的手往前走着。路的两边长着刚种好没多久的豆角,嫩芽破土而出,幼苗应和着风而动。不知杆儿要将我带去哪里,只是茫然地走着。忽地感觉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抬起头,是一片很大的空地。
“这是……哪?”我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晒场,咱村的麦子什么的都在这里晒的,咱乡里的戏班子也在这表演。”他不经意间说道,“我奶奶在这里是唱旦角的。”那时的我压根不知道什么是旦角,产生的佩服或许也只是对未知事物的尊敬吧。
或许是惊蛰到来的缘故吧,天上突然飘起了小雨,起初的我们并不在意,在晒场上的几个草垛上坐着。伴随天边的星点雷声,事情才变得不妙起来,赶忙从草垛上跳了下来,忘村口跑去。雨越来越大,逐渐遮掩了我的视线,视野模糊间,杆儿的背影消失了,我看不见路上的坑坑洼洼,摔倒在泥坑里。强忍着疼痛和对脏的嫌弃,我抬起了头,那道消失了的影子乍然间又出现在我面前,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有些慵懒厌世的脸,和着淌下的雨水,一并伸出的,还有那只手。
“起来,笨死了,这都能摔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似乎有些不屑。迟疑了几分,我伸出了手,微颤,却还带着点谨慎和试探地伸向他。他一把扯住了我的手,“磨磨唧唧的。”把我从泥坑里拉了起来,扯住我的手,快步跑了起来。
待到又看见那棵树的时候,雨渐渐小了起来,可杆儿却带着我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里是我家,没事,先躲一躲雨。”杆儿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出口解答到。他推开了大门,向里屋走去,扭头看着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却不敢走进去,无奈又过来拉上我的手。
“没事的,进来啊!”杆儿的嘴角似乎扯过一丝无奈,强颜欢笑,给了我一个很淡很淡的笑,拽着我走进了里屋。
进了里屋,眼前的一幕顿时让我有些惊讶——墙上有件挂着的衣服。那是一件极其奢华的衣服,现在看来那个或许就是旦帔。几声的脚步从一旁传来,转头看去,是杆儿的奶奶。我有些口吃地说:“奶奶好。”便站在那里,不敢动弹。奶奶只是看着我,并没有说什么。她的眉头微蹙,眸色忽然暗淡下来,一双犹如寒潭般深邃的眸底,仿佛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目光迷离地望来,显得神情恍惚,若有所思。奶奶或许早已年过半百,白发如霜,但气质依旧清新脱俗,恬静而淡雅,尽显年轻时的佳人之姿。
“你是万道的孙儿?”奶奶突然发问。让我诧异的是,奶奶的嗓音并没有因为年龄而变得沙哑,似花瓣飘落的声音,轻轻地漫过耳畔,带来一丝宁静的平和。我并不知道我爷爷的名字,直到杆儿扯了扯我的衣角,才反应过来。用着自己拗口的老家话回应着肯定的答案。
奶奶上前几步将我搂住,我该怎么去表达那个拥抱呢?很温暖,让我莫名地安心。“真像,真像……”她喃喃自语到。这话却让年幼的我愣住了一会,但又被奶奶牵到里屋用一块湿毛巾细心地擦去我身上的泥垢,让我换上了杆儿的衣服。而杆儿呢,有些黑着脸地站在一边看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雨小了的时候,一声熟悉的呼喊声从外面传来:“杆儿在吗,我孙儿是在你家吗?”是爷爷,爷爷来接我了!高兴之余,我却看到了奶奶的脸色变得阴沉,几乎同时间,爷爷进来了。四目相对间,爷爷愕然抬眸,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对方,眼睛里满是迷惑不解之色,还有一抹掩饰不住的怨恨之意。
“杆儿他奶也在啊,我先领着我孙儿先回去了。”说着,便走了过来,牵起了我的手
“你站住,叫我什么?”
“甘……甘嫂……”爷爷有些口吃地回应着,抓着我的手不觉间开始颤抖。
“万道,你现在长了不少本事啊,喊得真是顺口。”奶奶冷漠地回应着,眼睛眯着,看着爷爷。“这次戏,你还上吗?”她改口问道。
爷爷错愕地抬起了头,紧接着逃难似地拉着我走了出去。路上的他一言不发,似乎是在思索些什么,眉毛始终紧蹙着,良久,他带我来到了村尾。我很听话,没有说些什么,仅仅站在边上看着爷爷,略有些无神地看着远方,用他粗糙的手摩挲着那棵树。不知是叹了几口气的功夫,爷爷转过身来,摸了摸我的头,却还是一言不发,带着我回到了院子。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小马扎上,看着爷爷又一次拿出了他的二胡,拉起了那首熟悉的曲子。“孙儿,我教你拉二胡吧”爷爷的声音和着二胡那悠扬却略有些凄惨的声音传来,我呆呆地看着爷爷,点了点头,搬着小马扎,坐到了离爷爷更近的地方。听着爷爷讲着二胡的组成,我听的很认真。于是那一个下午,爷孙俩人看着屋檐外的春雨,孙子拉着不着调的二胡,爷爷则在边上慢慢地教导。爷爷很严厉,我初学二胡,却不允许我对练习过的曲子有什么差池,开玩笑的说,好像二胡才是他的孙儿。
“爷爷,你一直拉的曲子叫什么啊?”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了出来。
爷爷似乎愣了一下,笑了笑,“《长空雁过声啾啾》,它的名字。”
“那为什么爷爷一直都练这一首啊,爷爷不会别的吗?”
“爷爷怎么可能不会呢,只是很喜欢这个曲子而已,就像你一直只找杆儿玩一样。”
年幼的我,根本就不知道长空雁过声啾啾的意思……当我都明白了的时候,却太晚了。长空雁过声啾啾,黄花满地离人愁……可是这个曲子,到底见证了多少离愁?或者说,又有多少人还如曲中之人一般呢?自那以后,爷爷便教我拉这首曲子。曲子很难,却是一个很好打发时间的方法,可我无论怎么练,却也做不到爷爷的要求——心中有曲。也练不出爷爷所说的丝丝期盼、无奈、怨恨。每每此时,爷爷都会看着我叹口气。
“孙儿,水到渠成即可,别苛求。”
似乎我在老家的生活只剩下了杆儿和爷爷的二胡。村口的那棵发芽的小树,便成了我与杆儿的汇合点,至于每天都干什么呢,无非也只有到处跑跑,看看村里的一景一物,去村子里的养羊户帮忙,或是走在田间小路,抬着头无所事事地看着天。那时的我总觉得有些无聊,觉得日子过得太平凡,听风,看云,莫说懒,却也成了闲骨头。
手上二胡的功夫越发熟练,终于有一天,爷爷让我停下了手上的练习,“今天开始教你拉《长空雁过声啾啾》,孙儿,好好学这个……”。当爷爷开始真的开始教我的时候,我才发现,这首曲子没有那么难,甚至比先前爷爷让我练手的曲子还简单,年幼的我并不知道,那么简单的曲子,爷爷为什么还要日复一日地去拉奏。杆儿也一直来到我家,三个人似乎很有默契一般,我拉着第一曲目,他们两个坐在一边,一个仰头看天,无所事事,一个低着头,偶尔出言提醒错误。日子一长,便渐渐熟练了。爷爷听着,便会不时呆呆地坐在那,似乎在回忆些什么,哪怕我拉错了调子,也不再会像以前那么严厉地说着我。
这样子过了不知多久的日子,我早已被杆儿扯进了小孩堆里一起玩,二胡却又成了枯燥的事,但爷爷没有再强求,他每天依旧拉着那首曲子,除了这个应该也只有农活伴他的日子。记不清是哪天,杆儿告诉我,乡里要举办剧表演了。无疑,这在村子里是一个多么吸引人的事。得到消息蹦蹦跳跳回到家的我,激动的问着爷爷去不去。我想:“爷爷二胡拉的那么好,肯定会上。”一反常态的是,爷爷淡淡地摇了摇头,可他明明平时自己也会哼两句豫剧,为什么呢……那时的我是不明白的,我只知道,终于要有件同往不同的事情了,一件让我能盼着的事。
那是初夏,村口的树越发翠绿,伴着雀跃的心,杆儿和我一起来到了那个晒场。望着台上各种戏角登台,锣鼓声起,弦乐悠扬,村民似乎从戏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回忆起往昔岁月,眼眸中流露复杂情愫。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糊了一小片。起先还兴致很高的我现在已经听不清台上人的戏声,困得有些迷糊。节目兴许是到了尾声,零星间,我见台上的人越来越少。突然,一股又一股弦乐,传入我的耳中,一时间,困倦的我突然感受到一丝熟悉的感觉。“你快看,快看啊!”杆儿猛地拉了拉我的衣角,将我拽醒,睁开眼睛,眼前的视野却被大人的背影所阻挡。耳边的弦乐还在继续,唱曲的人还未开嗓,我突然瞪大双眼——弦乐……这弦乐不是爷爷教我的那一曲吗!
“是爷爷吗!?”
念头的产生迫切地让我举起手,使劲地拨开人群,想要看到台上的情景。但随着弦乐的进行,疑惑也在心中产生,“为什么弦声中我听不出那种悲哀离别的感觉?”爷爷技术下滑了吗?答案是否定的。当我终于看到了那个拉二胡的人,那并不是爷爷。目光移至唱曲人,那身衣服……我愣了一下,回忆着,转头看向杆儿。杆儿只是盯着台上人。
那是一名花旦,而身上的衣着,正是那一天在杆儿奶奶家看见的那件。我有些错愕地看着杆儿,他含笑的眼睛里幽光一闪,掠过一抹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眼角眉梢的笑意荡漾开来,眼睛显得愈发明亮洋溢着一股子兴奋的异彩。
“长空雁过声啾啾,黄花满地离人愁……叹人生,几度愁,青春易过水空流”
奶奶的唱功底子固然是扎实的,谁能想到这么一位已过半百老人依旧能绽放年轻的光彩呢,只不过这个弦乐的运弓力度实在悬乎,让配曲没能那么完美。
在村尾的枣树下,一个老人坐了下来,缓缓地提起自己的二胡,略有些颤抖地拉着一样的曲子,弦乐尽可以用完美来称呼。
戏剧表演终于还是结束了,杆儿牵着奶奶的手。我走在杆儿的另一边,路上尽听着杆儿激动的呼喊声,我心里却在想着,“明明爷爷那么厉害那么熟练,为什么不来参加?”这个答案可能只有爷爷能回答吧。
“孙儿,回去跟你爷爷说,以后我上台机会越来越少了,老了,唱不动了。”杆儿奶奶突然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我抬起头看着奶奶,奶奶笑了,笑得无奈,笑得委屈,笑得让人莫名的难受。我点了点头,答应了奶奶,在村口枣树那分开了。
到了家的我,却才发现,爷爷心很大,没有担心我什么的,早就睡着了。我收拾了收拾自己,便也上床睡觉了。
可是……爷爷那晚真的睡了吗?
再之后的日子,每天都再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了。偶尔爷爷带着我在村子里走走,给我介绍着村子的一草一木,终于有一天,爷爷说起了村头村尾那两棵树。
“都是枣树啊,我们这里种枣挺好的。”
“那为什么它们不开花啊?”
“因为它们叫迟花红,开花肯定就要比别的慢啊。”爷爷摸了摸我的头,一脸慈祥地看着我。
“那爷爷为什么那么喜欢在村尾的枣树下拉二胡呢?”
“就是因为喜欢啊,现在你不懂,长大你就懂了。”
懵懵懂懂的我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秋天,迟花红结果了;冬天,树凋谢了。
可哪怕温度那么低,爷爷也还是会经常站在那里,呆呆地顺着路看去。他如同田野一般,在冬雪中立着,却不语,沉浸在他安静的岁月中。而我依旧同往常一样,和杆儿到处跑着,收获着属于我们自己的乐趣。
不知又过了多久的一天,爷爷收到了一通电话——是爸爸,也就是说,我要回去了。得到了消息的我一刻也不敢耽搁,跑到了村口,找到了杆儿,一如既往,他在迟花红边上等着我。
“走吧,等你好久了。”说着杆儿便转过身去。示意我跟着走。
“我要走了,杆儿“
“回哪?“
“城里”
杆儿愣住了,他摇了摇脑袋,压抑的气氛弥漫着彼此之间。“那你还要那么慢吗,再不快点以后就没机会了!”说罢,向前跑去。我自然是不甘愿落后的。就这样子,我和杆儿又疯了几天。
一直到……爸爸来接我的那一天。很旧的乡下,与外界唯一的交流便是公交车,甚至每天只有一趟,爷爷将我带到村口,站在站台边,等待着公交车。站台的北面便是村口。起初的我并没有在意什么,只是低着头,或是自己哼着爷爷教我的曲子,一旁的爷爷突然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头。
“你没跟杆儿说你要走的事吗?”他缓缓地问道。
而我抬起头,却突然发现,杆儿站在那棵迟花红下远远地望着我。迟花红,迟花红,已过秋分,花最终也是会落,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枣子。
“我说了会走,但是没说什么时候走。“我略有些急促地摆弄着双手,不知是留在原地,还是去跟杆儿解释。可能那时在我心里觉得,既然已经看见了,就无所谓再去说什么。不等我做决定,杆儿便走了过来,他走的很快,却很犹豫。
“你还没告诉我什么时候走。“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看得我不知所措。
“这不是也刚好看见了吗…… ”
“那要是我不在呢?就准备不辞而别了吗”气氛因此变得有些冰冷,我低着头,不敢正眼看着杆儿。
“会回来的吧!?”他终于还是打破这种寂静,我抬眸望去,一双怯怯的眼睛里闪烁着幽光,显得慌乱,闪烁间,还有一抹挣扎求生的不屈之意。为什么会有这种眼神,我也不明白,很奇怪,不是吗?
我点了点头。“一定会的,会回来的。”他没有再说什么,沉默着,点了点头。三个人并排而站,却一句话也没有。远处依稀能看清公交车的轮廓,爷爷又哼起了那曲《长空雁过声啾啾》。
车到了,按惯例会停留几分钟,爸爸从车上下来,抱了抱爷爷,用另一只手牵起了我,最后目光放到了杆儿身上。
“你是甘家的那个女儿?”爸爸有些疑惑
起初的我并没有很在意,但又突然感到不对劲。什么!是她?杆儿是女孩子?原来是她不是他!真是有些可笑,相处了那么久,我竟没发现杆儿是女孩子!震惊之余我看向她,一向从容的她看向我的目光突然躲躲闪闪。为什么呢?是因为她隐瞒吗?这又为什么要躲闪?
“叔叔好。”杆儿很快镇定了下来,礼貌地回应着。
交代好一切,车也该开了。上车前,我扭头最后看了眼杆儿,就当作为告别了,见她却并无反应,我也只好作罢,扭头上车。
“你等一下!”杆儿在身后大喊。正当我愣神之际,刚转身,她一个箭步冲上来抱住了我。
“别忘记回来。”
“嗯。”
“忘了就再也不带着你玩了。”
“嗯。”
“不准骗人,我以后在树下面等你回来,让我等太久我就……我就不等你了。”
她突然啜泣起来,说话也断断续续的,突然眼泪像是决了堤,眼眸止不住颤抖。我看着杆儿,心里也无限的失落,谁能不怀念过往呢?但很快,她憋了回去,她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声音就像是梗在了喉咙里,酸涩又难听:“真的会回来的对吧?”
我抿着嘴唇强压自己的想哭的冲动不停地点头:“你不等我我就不回来。”她“噗嗤”一声笑了。
“说到做到,你该走了吧……”
当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坐在爸爸边上,望着窗外的杆儿,她先是笑了,而后笑着笑着就哭了,最后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不……她本身也就是个孩子啊。
“长空雁过声啾啾,黄花满地离人愁。”,我心中不觉响起了杆儿奶奶的那句唱词,耳边似乎传来了爷爷所拉的弦乐。望着后面再难控制自己情感的杆儿,我好像...好像明白了什么里离人愁。
”在老家这段日子怎么样啊?”爸爸在一边问着我,我自然将许多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你跟杆儿玩那么好啊?我跟她父母也挺熟,在外地打工呢……”爸爸的侃侃而谈我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只是掰着着手指,算着什么时候能回来。
“村里剧团表演了吗?爷爷上了吗?”冷不丁的,爸爸问了一嘴。
“爷爷?没有啊,他明明拉得很好,台子上的那个人连他一角都不如。”
爸爸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下次回来,问间爷爷,为什么不上,不就可以了?杆儿奶奶是不是上了?”
我点了点头,而再往后的记忆,因为困意的席卷,便越发模糊了。
  回到城里,我才发现,城里的日子是远不如村里花样多的,再也难听到那几声弦乐,那个在迟花红下一天又一天等着我的人,我怎么也找不到了。爷爷教我的曲子也一天天地荒废,慢慢的,《长空雁过声啾啾》也淡出了记忆。
不知又是过了多久,我终于能回去了。爸爸把我送到了车站,他跟司机早就是老相识了。因为工作的繁忙,他甚至腾不出把我送回去的时间,跟司机交代了两句,便准备离去。
“你已经是大孩子对不对,这些事你一定能办好的对不对?”爸爸跟我说完了这两句便走了。
车上,我在司机后面的座位上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窗外。窗外的景色渐渐熟悉起来,我明白,马上就要到了。天空飘着小雪,雪花落在车窗上,悄然而至,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四季的秘密。
“这孩子么又在那里站着,冷不冷啊?害……” 司机叔叔看着前方突然念叨了一句,像根针一样扎入了我的思绪。我急忙将目光投向前方,村口的迟花红边上,一个个子不高的女孩戴着帽子站在那。只是盯着,我有些恍惚,眼神变得迷离,一股又一股的难受劲涌了上来。“什么是‘又站在那’啊,叔叔。”我强忍着不断翻涌的潮水般的情愫,声音却仍有些发颤,明明我自己猜到了,我想起杆儿她说过的那句话。
“我以后在树下面等你回来。”
我只是想确认,杆儿真的那么傻……傻到每天眼巴巴地等我吗?
“对啊!每天来这的车就一趟,一直都是我开的,她一直都在这待着啊,我想她应该是在等谁吧!”
得到了答案的我突的感到一阵眩目,再也难抑制住了,无声地哭了出来。
车停稳了,因为车子的遮挡。树边的杆儿并不能看见车站这边的情况,我迅速跳下车,趁车尚未开走,借着它的掩护躲在了一片矮墙后面,透着矮墙间的缝隙我望向杆儿。或许是因为没看见想见的人,她垂下了头,似乎叹了气,跺了跺脚,或许是站了很久,脚麻了,她转身,有些一拐一瘸地走,地上有雪,走起来无声,我站了起来,向她跑去。
眼泪早就被在墙后被擦干,我再也难掩心中的喜悦,追上,趁她还未走远。
“杆儿!”
眼前人似乎愣住了,不敢置信。她应声回头,正对上他的目光,但见他那双眼睛里,犹如往常一样的清澈,正温和地望着自己,只是这平静的目光里夹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疑惑之色。杆儿留了头发,难怪司机认出她是女孩。
“我回来了。”
我才明白……
杆儿就是我的桃花源。
过多的故事本不应该被叙述,但困顿之事终究也要拿出来的,亦如年轻时的爷爷,有太多太多的遗憾,我们无能为力,我这一辈也是,爷爷那一辈也是。那究竟什么成了爷爷的遗憾呢?当遗憾被弥补,哪怕彼时的情愫永远无法归来,毕竟迟来地温情比路边的野草都贱,但确确实实慰藉了当下,不是吗?
待到我和杆儿的叙旧尘埃落定,我便朝家中走去。爷爷并不在家中,连同着他装着二胡的竹匣也消失了。我没有多想,向着村尾的方向走去。未及村尾便是一阵又一阵久违的二胡弦乐。那是……消在我记忆深处的那曲《长空雁过秋声啾啾》,而那位演奏者又能是谁呢?
不必多说,是爷爷。雪仍下着,别人家的屋檐伸了出来,给爷爷留了一处遮雪的空地。爷爷搬了把椅子坐在那,闭上眼,嘴里竟也唱着曲儿。
 “文贵人若不是昔日鸾友,为什么他进府喜出府忧?”爷爷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声音里似乎有太多太多的故事。我无声地朝那道身影靠去,爷爷把二胡护的很好,头上或许是雪花,抑或是白发,在迟花红的边上,爷爷自顾自地奏着弦乐,自顾自地唱着曲子。天很冷,可爷爷似乎感觉不到一般,哪怕零星的雪花落在脸上。
“爷爷……”唱词戛然而止,但曲子还在继续,甚至到了……我没听过的地方。亦如《长空雁过声啾啾》的感觉,那样悲凉,那样哀伤。
“我回来了。”爷爷依旧没有停,只是拉着二胡,弦乐如同丝丝寒风灌入心中,越发凄凉,哀转而不绝。
“还是我教你的那一曲,孙儿,听不出来吗?”椅子上的爷爷忽然出了声。
“杆儿是不是在村口的那棵迟花红下等你?”
“爷爷你怎么知道?”
“天天都看得见她盼着你回来。”
弦乐的声音逐渐偏了调,停了下来。
“走吧,回家吧。”
他一只手拎着二胡,一只手撑着自己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走上前去,弯下腰,拾起来倚在墙上的竹匣。竹匣手感本身就凉丝丝的,现在摸起来更显刺骨了,手摩挲的竹匣,却不觉间感到触感有些奇怪。
“爷爷上次戏团演出,你为啥不上啊?”
走在前面的爷爷脚步似乎顿了一下,但又好像一如既往地从容,“孙儿,爷爷老了,拉不动咯。”
“可以杆儿奶奶也上了啊,不是吗?爷爷是因为和奶奶有什么过节吗?”
“孙儿啊...有些事爷爷也不清了,你去问杆儿奶奶吧,她身子硬朗着呢?”他挥了挥手。我在后面并不能看到爷的脸,兴许是云淡风轻,兴许是愁云满面。
他叹了口气,往家的方向走着。“老来……”他念叨着,身影淡出视野。
在安静的岁月中,春去秋来,秋收冬藏,一切如旧,唯有时光仍然疾速行驶。我摩挲手中的竹匣,看向上面的凹凹凸凸处,上面赫然是四个小字。
“莫失,莫忘。”
第二天一早,看着一旁熟睡的爷爷,我悄悄地起来,待一切准备好,便向村口走去,打着哈欠,搓着手,我在迟花红下静静地等着杆儿。不知多久,身后终于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转过头去,是杆儿。
“杆儿,你迟了,我早就到了。”我笑着回头,却见杆儿温和一笑,双唇扬起微小的孤度,笑得云淡风轻,又显得飘逸动人,眉宇间有股远离尘嚣的纯净之美。
“那以后你等我,你提前了。”
“嗯,以后我等。”
“你知道吗?奶奶同意教我唱曲子了!”她激动地说着。
“很厉害啊,教的什么啊?”
“奶奶说那首曲子叫《长空雁过声啾啾》。”杆儿呲着牙,很得意地说着,我的心却不由得一颤,似乎猜到了什么。
“奶奶在家吗,想问点事情。”
“走啊走啊,奶奶刚好在做饭。”
跟着杆儿来了她家,里屋的墙上依旧挂着那件旦帔,时间并没能给它留下些什么破损。杆儿和我一起在厨房找到了正在烧锅的奶奶,我和杆儿也都很懂事地蹲在一旁帮忙递柴。待到一切安妥,奶奶犹豫了一下,舀了四勺米,切了好几块红薯进去,便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土灶里的火,静静地发呆。犹豫再三,我还是开口询问道。
“奶奶,我爷爷为什么不上台表演啊,您唱的曲子他会拉啊,比台上的那个人好很多的。”我凑向奶奶,不解地问着。
“你爷爷啊,他啊,哼,一个男的,还整天被条条框框捆着,谁不知道万道他胆小啊!”奶奶似乎很不屑,冷冷地哼了几句。
“啊?”我怎么也不明白,爷爷的身躯始终伟岸,做事也一向光明磊落,连爸爸都说,本身就是文化人的太爷爷把爷爷教的很好,为什么又会被别人看不起呢?
“故事很长很长,又似乎很短,趁着米汤没熟,就跟你们絮叨絮叨吧……”奶奶长吸一口气,似乎要吸入一段陈年往事,又一股脑吐出来一样。
“我和万道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我是隔壁村的,村尾那条路一直走就能到,之前回家的时候……”说到回家,杆儿奶奶似乎顿了一下,毕竟……父母已逝,奶奶的家,还在吗……
“带着杆儿走过。那会咱乡里的小学在这个村,我和万道还是同班同学呢!他可笨了,那会天天被老师说。但是……”奶奶淡淡地笑了一声。
“他人挺好的,知道我怕走夜路,每次上下学都在村尾举个小灯笼等着我,说什么‘往有红光的地方走,我举着呢’。就这样,每天我们俩都能结伴同行。后来乡里剧团要招小娃娃开始培养,还要去县里表演。”奶奶站了起来,拿起勺子搅了搅锅里的米汤,翻了翻红薯块。
“你爷爷又很聪明,明明不会唱曲子,不会乐器,却很自信,随手拉了几个调,误打误撞,进去了,当初他就想装装酷,结果真进去了,他又不高兴。回去跟你太爷爷说了,还被你太爷爷骂了一顿,说他‘又耍小聪明,进去了就好好练,别丢人’。你太爷爷也是手巧,给万道做了一副二胡,可好用了!”
“那奶奶你呢?”我和杆儿都很好奇。
“我天赋好,家里人也教过,很轻松就进了啊!”奶奶布满皱纹的脸荡漾出一抹微笑,肆意地回想着曾经。
“那会因为我们俩关系好,就让我们俩搭着伴,一个和拍一个唱曲,你爷爷怕自己拖我后腿,成天练啊,刻苦的很,还上课特意违反纪律,让老师叫出去,然后站出去练。因为他实在没什么基础,就只能挑个比较简单的了。”奶奶看向我,“万道不可能没教你吧?”
“长空……”
“就是这首,我也教了杆儿这一曲,这丫头学的也慢,比那会的万道还笨。”没等我说完,奶奶便抢过了话,还顺便批评了杆儿,一旁的杆儿满脸通红地看着我,“怎么简单了,明明就很难啊……”
奶奶并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会,你爷爷也不在村尾拿红灯笼了,整天就抱着他的二胡,整了个小马扎,就在那里练,特别扰民,所以求你太爷爷栽棵树,稍微拦着点噪音,结果你太爷爷栽了棵小树苗,你爷爷也成了村尾那户人的御用打鸣器,二胡声一响,那一家就起来干活。” 一声轻笑,从老人的唇角逸出,周围顿时安静下来。这一声笑容,竟是听不出任何情绪,说是嘲笑,却显得太过轻柔。说是快活,却又十分平静,仿佛一杯沉淀了许久的烈酒,五味杂陈,繁复的千般滋味在心头攒动,最后只化为了一声轻飘飘的淡笑。
“然后呢?”
“然后你爷爷就练呗,谁有他刻苦啊,最后戏团里的老先生就把自己的一身本事都交给了他,他理应成了团里拉的最好的啊。再往后的话……我唱起了花旦,你爷爷就一直给我和拍,县里都拿大奖了,那会每次乡里活动,我们都登台表演呢。”奶奶又一次站了起来,用勺子舀起一块红薯,放到眼前看了看,又放了进去,合上了盖子。
“那么久了,人非草木啊,我们默契越来越融洽,你爷爷曲子也越拉越好,自己还改片章创新,好多小姑娘都可崇拜他了。”
“那奶奶呢?!”我和杆儿似乎抓住了什么特别感兴趣的,赶紧问奶奶。
“我那么优秀,他哪里配啊?合作了那么久,他可是把持不住,对我偷偷袒露心意了啊,他那会儿脸可红了,就在村尾的那棵迟花红下面,那棵树现在也要有个五十多岁了吧。那一阵子成天都要练配合,他就像曾经那样,在树下面搬了个凳子,一边拉着,一边等我。我那会儿啊,为了看他真不真心,还天天迟到呢!那会还学着古人,互送东西呢!他这个蠢人,也送我个装二胡的竹匣,我又不拉那个啊。”奶奶话讲的话多了,嗓子有些沙哑,但是无论如何,故事依旧那么惊艳,或许沙哑的嗓音也正应和了这段故事吧,久远而恬静。
我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爷爷会放着一个竹匣放那么久,可是,明明那么珍惜,为什么最后会这样子……
“那奶奶用不着那个,最后放哪了啊?”
“当柴劈了,烧了。”奶奶笑了笑,似乎在嘲笑信物的不值一提。
“那为什么你和爷爷后来没有在一起啊?”故事到了这里,很多事情或许已经无比清晰了,明明那么美好的开始,如今呢?就好像爷爷做错了一切,无法挽回。
奶奶苍老的眼睛里突然掠过一丝悲哀,很轻很快,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后来啊,后来就没在一起呗,因为一点……可笑的命运吧。”奶奶自嘲道。
“那会儿的女孩哪能主动去决定什么呢?我爸妈他们觉得,戏子不能再找一个戏子结婚,或许他们看不起你爷爷这个文艺青年吧。哄骗我,让我和这个村里的另一个男人订婚了,我还以为是你爷爷呢,就这样错过了吧。再后来你爷爷可能也将就了自己吧,安安心心过了日子,对你奶奶也很好,再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也没有再说些什么,我与他也就只剩下表演了。”奶奶再一次站了起来,拿了四只碗出来。
“来了你就进来,知道你没吃饭。”她低着头慢慢地用勺子盛了碗米汤。
我和杆儿转头看向门口,一个老人扶着墙,推开了门,眼眶有些发红——是爷爷……爷爷呼吸有些急促,看着杆儿奶奶。
“你先别急,坐下来吧,喝碗汤。”奶奶再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待四只盛满汤的碗放在桌上,便捣了捣土灶,灭了火。坐在一边默默地喝汤。
气氛突然就变得有些诡异,爷爷和杆儿奶奶各坐一边什么也不说,爷爷看着眼前的汤,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总感觉有些话憋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爷爷,他在我面前不知从容了多少年,在村里人面前一向神情自若、德高望重的爷爷……现在是怎么了?
“是你没有再主动找我的,万道,我等了你很久,可是你没有来,最后稀里糊涂地结了婚。”奶奶吸了一口碗里的汤,语气依旧冷淡。
“金蕊,我……你真的扔了吗?那个竹匣……”哦,原来杆儿奶奶叫金蕊。
“喝完汤你就走啊,碍眼。”奶奶不动声色,瞥了眼束手无措的爷爷。
“你真的忘了吗?我说了我会来的……我没有骗你……”爷爷此时就像个孩子一样,有些无声地啜泣起来。我和杆儿在一旁面面相觑,对视一眼,端了碗,走了出去,来了里屋。看着墙上的那件旦帔,我有些出神,望着望着,却突然发现,旦帔的腰部似乎有凸起的地方。
“杆儿,旦帔腰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啊?”  我问向一边啃着红薯的杆儿。
她抬起头,眼睛也突然一亮,向我瞟了两眼,咽下嘴里的红薯,给我搬了个凳子。我小心翼翼地站了上去,从旦帔的一边慢慢地掀开……
我该怎么去表达我那一瞬间的情绪呢?是欣喜?是难受?是感动?还是对造化弄人的愤怒?
那是什么呢?
竹匣。
是奶奶刚刚故事里,她与爷爷交换的信物,一个装二胡用的竹匣。我依着昨天爷爷的手里的那个竹匣,在竹匣上摩挲着,又摸到了几个小字。
“不离,不弃。”
直到后来的很久我才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我突然一阵难受,小小的我也许并不能明白其中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可是,遗憾,突然将我包围,眼泪不自觉流了出来,似乎是在往心里流,变成了酸的,苦的。身体也晃着,险些跌下来。
杆儿显然是被吓了一跳,红薯也被她丢到了一边,上来扶住了我。看到我哭了,哭的不成样子,哭的莫名其妙,她没有多说什么,把我扶了下来,带到床沿边坐下。我抱着那个竹匣,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为什么呢?为什么啊?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命运就这么戏弄人?明明心里都有彼此的两个人,却阴差阳错,蹉跎了自己的一辈子。
厨房内,爷爷似乎还在诉说自己的苦衷。
但是没多久,爷爷就被轰出来了。
“你走,万道,饭不用吃了,你走!”杆儿奶奶愤怒的喊着。
“金蕊,到底怎样……你才能明白?”爷爷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无助。
听到声音的我走了出来,手里还抱着那个竹匣。爷爷看向出来的我,目光却不自觉地看到了那个竹匣。似乎是感受到了爷爷的目光,杆儿奶奶也转过头来,有些恼怒地看着我和杆儿。
“你不是说劈了当柴烧了吗?”
“烧不着,拿出来了。”
“可是……”
“你闭嘴!迟了!迟了!”杆儿奶奶突然情绪有些崩溃,咆哮着,“四十三年,整整四十三年,四十三年前你在做什么?已经四十三年了,四十三年后的我,已经鸡皮鹤发,已经过了半辈子,四十三年后的今天,我已经安心了,我已经心如死灰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种时候对我说这些。我不愿意最后的生命为了你而燃烧,我讨厌你,万道,我真的好后悔为什么认识你,为什么和你做了搭档,你当初不会拉二胡,为什么还要硬要拉。为什么老先生倾尽所有心血教了你,让你能当上我的和声。如果没有你,我会幸福很久很久,难道你认为,这么久的恨意,是你几句大彻大悟就能纾解的吗?”奶奶的身体因为过度用力,像被风刮过的枯树一样簌簌发抖,因为激动而涨红了脸,也不知是为什么,奶奶眼眶也湿了。
爷爷的眼睛里只剩下愤懑与悲哀,浑浊的泪水像小溪似的流淌着。他还是走了,缓缓踱步而去,虽然身躯依旧伟岸,腰背依旧挺直,脚步却沉重,抬头望来时,额头上的皱纹更多更深了,头发愈发斑白,微蹙的眉宇间布满忧思,眼睛浑浊而黯然,他的嘴里不时发出几声轻轻的叹息,显得凝重而深沉,整个人都变得沧桑老迈,令人心生酸楚。
“万道……”正当爷爷一只脚迈出大门的时候,杆儿奶奶又叫住了爷爷。
爷爷像是应激了一样忽然停住,却又很缓慢“嗯”了一声。
“后天,戏团表演,我最后上一次。”
再之后,奶奶从我手中抢过了竹匣,让杆儿送我回了家,她则关上了里屋的门,一个人进了屋子,没发出一点声音。
院子里,爷爷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我看了好久好久的雪,最后拿来爷爷的二胡,把竹匣递给了爷爷,自己笨拙地回忆着爷爷曾经教我的《长空雁过声啾啾》。
“长空雁过声啾啾,黄花满地离人愁。几度相思几度恨,醒来热泪湿枕头。”
爷爷又笨笨地唱起了花旦的曲儿。我想爷爷应当无数次尝试从心底捧出火苗,融化身上的雪。可后来他终发现,自己再也逃不过一场雪的损坏。我望冬,望向洁白的雪花,想看风的舞动。爷爷也望冬,望的却是人间的悲惨,时光的流逝,似自己的一生。
惨……
可是,无能为力……
后天,雪下着,村民听说许久未合作的那一对、曾经被全县人民给予厚望的那一对、因为造化弄人而蹉跎彼此半辈子的那一对,最后一次登台,周围许多村的人都来了。早有预料的我站在迟花红下,有些落寞地等着杆儿。“想什么呢?走了走了。”杆儿拍了拍我的肩膀。
前面几场我并没有看,只是在想,在痛恨命运。那不妨让我们跳过前戏,来到最后一场——长空雁过声啾啾。
伴随着爷爷熟练的一式“带起”手法,一声我从未听过的凄惨的声音响了起来。无法描述,那不像弦乐,像是无数的蚂蚁在噬咬你的心,让人由内而外地感觉到凄凉与悲哀。这是爷爷的毕生绝学,老先生曾经一点不剩地把本领给了他,又怎么会随便忘记?仅仅只是前奏,在场黯然神伤者便不在少数了。
“长空雁过声啾啾,黄花满地离人愁……”杆儿奶奶开口便是婉转忧伤的唱词,伴着爷爷的和声,花旦的本领也在她身上淋漓尽致。
“那送亲人在府门勒马昂首,俺二人未看够他那样面熟,他看我我看他真情未吐,就一头栽倒地我把心揪。”
在后面和音的爷爷,终是拉上了独属于自己的《长空雁过声啾啾》,他默默地哭着,手上却不曾有一丝怠慢。爷爷明白,此次合作之后,再无长空雁过声啾啾。爷爷的眼中再也不见当年的风采……
一曲结束,人未散。哪怕已经四十多年没有配合的两人,却仍天衣无缝,哪怕一方突然变换曲调,也能顺应而动。
台下,我沉默着,杆儿也是,我们手紧紧地握着,传递着零星的悲哀。
戏还是会结束,人还是会散,亦如杆儿的奶奶与我的爷爷,我开始害怕——我和杆儿以后也会是这种结局吗?
晒场上最后只剩下少数尚未缓过来的老人,爷爷提着二胡下了台,望向后台脱下繁重的旦帔的杆儿奶奶。奶奶似乎察觉到什么,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台下,迎着爷爷的目光,就这样,很久,很久。他们对视了似乎有一辈子那么久,而后艰难地移开,勉强掩去眼底复杂的情愫与克制的爱意。万道和金蕊都明白,这可能是最后的重逢了。又过了很多年,我突然看到了一首诗。
“数枝金蕊,万道银霞,浮生难晓。”
是啊,浮生难晓,如果我不说,爷爷和杆儿奶奶蹉跎的那四十三年或许永远会被尘封吧。
再后来呢,爷爷就好像和冬雪和解了,和春天和解了。除了忙农活,他的日子里还剩下些什么呢?他还是回去村尾的那棵迟花红下拉着二胡,拉着那首穿越了时空的长空雁过声啾啾,拉着蹉跎的四十三年,拉着自己永远无法弥补的四十三年,摩挲着竹匣上的“莫失,莫忘”,观着迟花红的四季。
奶奶仍会唱着“叹人生、几度秋,青春易过水空流。”,但那身旦帔再也没有穿上过了,也正如她当初的那句话,奶奶也再也没有上台出过戏了。只是时常抚着那块竹匣上的“不离,不弃”,望着那身旦帔不住地叹气。
如果真的在一起,他们二老未尝不可大胆一次?
或许是爷爷心里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活在了愧疚之中,抑或是奶奶的傲气,让她永远也不想给爷爷机会了吧……又或许是因为彼此都太迟了吧……
或许很多人觉得,爷爷和杆儿奶奶最后成了悲剧,可是……什么是悲剧呢?爱情没有悲剧,对于悲剧来说,只能存在于婚姻,相爱的人,爱情怎么可能
是悲剧?
如同春天一样,期待春天又怎么会是悲剧呢?春日过后便是秋天,对于春天来讲,秋天会是悲剧吗?秋日过后,便是等待春天。有人说,等待难道不是悲剧吗?不,我们并不知道结果,所以没有结果的等待,就无关乎春天了,叫做幸福。      
春天会走向秋天,秋天会等待春天。结果无关悲剧,等待的每一天,便是春天。爷爷和杆儿奶奶的时间里,有过大红大紫,也有过大起大落,哪怕只剩冬日却也是春。
我与杆儿却因为我的假期结束而分开,一如既往地做了分别,却没有了第一次的惆怅,多了些从容。因为我知道,武陵人是能找到桃花源的。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小辈也都算长大了不少,老一辈却越来越衰老,每每看见爷爷摩挲着村尾的迟花红,肆意地通过二胡去抒发自己,我依旧会一阵又一阵地心痛。杆儿每年都会等着我回老家,日子似乎也就这样有盼头的过了。
直到,
疫情……
因为没有联系方式,村子又是一直被封锁,哪怕是爷爷也不知道村子现在的情况。
一直到疫情结束的第一年……
这一年是爸爸开着车带我们回家的。依旧是熟悉的冬天,怀着希冀,我看着窗外的雪,寒风在雪野上呼啸而过,吟唱着冬日里特有的笙歌。寒鸦在冷冽的枝头,用嘶哑的嗓音孤独地鸣叫,为冷艳的冬日,谱写出一曲悲凉的絮语。
又是那个村口,依旧是那棵迟花红,枯枝,却依旧挺拔,一切似乎都没有变。我没有选择下车,而是先去看看爷爷,是否一切安好。我依旧相信,武陵人能找到曾经的那片桃花源。家中空无一人,很明显,爷爷又跑出去了……那又能在哪呢?我当然知道。于是跟爸妈打了声招呼,急急忙忙向村尾走去。
这次我没有听见二胡声,来到村尾,一时间,恍然失神了。那棵迟花红,已经死了,光秃秃的,只剩下了树干。爷爷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爷爷?”我试探地问了一句
“怎么了,孙儿?”
“你怎么了啊?树为什么死了?”
“冻死了呗!”
“那……奶奶呢?身体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啊……金蕊没抗住,走了……”
随后就是很久地沉默……
朋友,当你来到这棵死树下,你会发现,有一个老人在椅上上哭泣,泪水绕着脸上岁月的沟壑,冲刷着干涸的皮肤。在些许日光的照射下,那些泪珠折射出六芒星的光,像极了曾经许愿的星星。
“杆儿呢?”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害怕着什么。
“被父母带走了。”
“去哪了?”
“没人知道……孙儿。”
我无神地走到了村尾的迟花红下,不知是什么滋味。那么多年,那些皱褶了的记忆,穿梭在时光隧道里,掠过了许多我们曾经到访的地方。那些树,那些叶,那些风,那些雨,那些雪,那些醉人的低语,那些相通的心灵,那些无言的凝望,那些深情的拥抱,那些感动的泪滴,涌现在眼前,刺痛了我的心。
“这次是你迟了,迟的很过分啊,杆儿。”
原来《桃花源记》里都是真的,武陵人暂时别过了桃花源,就真的再也找不到了……
这棵迟花红,似乎成了另一段遗憾的开始。
 
 
 
 
 
 
 
 
 
 
 
 
 
 
 
 
 
 
彩蛋(一):
《武陵人的以后》
很久很久,男孩始终寻不得那片桃花源。但每年过年回家,他还是会站在村头的那棵迟花红下,等着那个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的女孩。男孩渐渐长大,心境逐渐成熟,本就出身文艺大家的他,终也变得雅致起来。
老先生将一身技艺传给了爷爷,爷爷又将一身本事传给了男孩,那男孩呢?他没有创作出属于自己的长空雁过声啾啾,秉持着最初的那个曲子。
是想缅怀过去吗?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那是男孩第一次走进山里,见到那片桃花源的美,自然听不得别人的好言相劝。
男孩再也不像当初那么稚嫩,也不再如当初那样内敛羞涩。岁月让男孩逐渐长开了,他开始变得阳光,变得善谈,变得吸引人。可是他明白,他总会遇到的很多人,他们在他的生命里走走停停,不一会儿就像光转瞬即逝,消失于人海。他觉得情感本该如此再来又离去,却又总是为之叹息。直到他再也找不到那片桃花源,恍然失神,往后的很久才惊觉人生有太多不舍和期待。
之后男孩学会了写诗,再多的情愫终也是托付给了诗,去保存 ,去放下。
男孩后来加入了学校的乐器社团,也经常在操场上拉着二胡,应付着队伍地训练,可他自始至终也只拉那一首曲子。
或许是因为心里的执念,或许是因为想要好结果,抑或许是他始终觉得他们不该就这样草草结束,男孩终究是念了旧,再也没有接纳过别的女生,也仅仅只会止步于朋友的关系。
不同于其他的男生,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清澈,黑白分明的眸子好像纯净得不曾落过一粒尘埃,淡淡的忧郁却掩盖不住浑身散发出的阳光气息。当他笑起来时,又明媚起来,嘴角的微笑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过了几年的努力,男孩考进了大学,男孩总是让自己忙起来,那段迟了很久的记忆,似乎也逐渐被淡忘了。
可如果是真的,对男孩反而是个好结果,他也能忘记那段让他难受了很久很久的故事。
在舍友们的怂恿下,他参加了学校的迎新晚会,一并为了奏一曲长空雁过声啾啾,去悼念奶奶,悼念那段日子。
在节目海选之时,他的一曲弦乐便让评委们无不赞叹,就如同命运安排好的剧本一般,在一筛环节便定下了他的节目。过了属于自己的表演时间,稍作等待了一会,他便离开了,不在乎别人的表演。
“同学,你等一下!”男孩身后传来动听的声音。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冲到了男孩前面。
“啧,怎么又来了?”男孩在心里暗自心烦,他并不想跟太多陌生人有什么交集
“同学你二胡好厉害,可以认识一下吗?”借着昏暗的路灯,男孩看清了来者。戴着一副圆框眼镜,头发懒散地披着,直至肩头,女孩巧笑倩兮,目光里似乎深蕴着动人的光芒,平添几分温柔娴静。望着这张脸,哪怕是心如止水的男孩也动容了一下,似乎心里的桃花源动了一下,但还是冷静地回应。
“不太方便。”
“没事啊没事啊,就加个好友,平时不会来打扰你的,但是有时间可以探讨一下嘛,我也会一点点二胡,家里人之前有教过一点点。”
沉默……
“同学你也太没有人情味了吧,这么无趣吗?”女孩双手叉腰,有些不满地看着男孩。
无奈,男孩还是加了女孩的联系方式。也正如女孩说的那样,她真的没有来给男孩主动发过信息,男孩也就当女孩的话无非就是一乐。
就这样,男孩每次的练习都由学校的音乐老师负责,不曾出现过纰漏,彩排时也只是走个过场。就这样,来到了迎新晚会的那一天。
作为演员,他提前拿到了那张节目单。长空雁过声啾啾的独奏被排在了古风歌曲奏的第一个,听着主持人的致辞,终于,男孩要上了。
“旧时的悲与恨,苦与泪又夹杂着情与爱,终会在某一天,与我们不期而遇。接下来,让我们有请下一位同学,为大家带来的二胡独奏《长空雁过声啾啾》。”
坐在舞台中央的椅子上,男孩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次回忆起那么多年前,那老一辈的蹉跎,那迟花红下的遗憾,那棵迟花红下的约定,男孩想忘了那一切,不想再拘泥在其中,他恨杆儿的不告而别,却恨得苍白,恨得无力。
熟练的“带起”手法拉开了长空雁过声啾啾的第一个音,男孩肆意地挥霍着心里难以平息的愤懑。
每每拉起前奏,弦声便越来越凄凉,这股悲哀似一股寒流,悄无声息地荡入每一个人心中,原本有些喧嚣的观众,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黄花满地离人愁~”闭着眼的男孩忽然身子一震,曲子也随着颤抖了一分,他张开了眼,嘴角不住地颤抖。“听错了吗?”他依旧在怀疑着。
男孩听到了,听到了有人在唱长空雁过声啾啾,一时间,他恍惚了,手里的曲子不由地缓了下来,节奏一点一点地慢了下来。抬起头,声音是从人群里传出来的。
“叹人生、几春秋,青春易过水空流。”又听到了,他相信自己没有听错,余光所及之处,一个女孩,一个穿着旦帔的女孩,从观众席站了起来,望向了男孩。
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仿佛被一层迷雾笼罩,细节被放大却又变得扭曲,一切都显得不真实。手指微微颤抖,男孩想要安静地停止,却似乎受制于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那种束缚感如同无形的锁链,将男孩每一个动作都牢牢地限制在原地。
是前些天主动要男孩联系方式的那个女孩。“或许她只是为了接近我才故意学的曲子吧……”他茫然地猜着。望着那张脸,过往的记忆逐渐被挖掘,那迟花红下下天天等着自己的女孩的脸,一点点被拼好。男孩不敢去承认,他开始逃避,手里的二胡声变得凄厉,变得尖锐。他闭上了眼,低下头,他恨杆儿的不告而别,哪怕是她身不由己。
“那不是,那不是杆儿,不会那么巧……”男孩无声地反抗着,苦涩在口中蔓延,如虫如蛊,啃咬反复,痛不欲生。时间久了,心麻木了,可泪仍是不自觉流下。
“文贵人若不是昔日鸾友,为什么他进府喜出府忧?”台下的女孩慢慢地从观众席中走了出来,依旧唱着曲子,眼神却看着台上的男孩。
趁着间奏,她缓步走上台。似乎是察觉到身边来了人,男孩还是抬起了头,看着眼前的人儿。那天因为昏暗的路灯,他并没有看出什么,而今天呢?聚光灯静静地打在两个人身上,似乎最后的隔阂也消失了,记忆里那张雌雄难辨的脸渐渐地,不可思议地,和眼前的她重合了。
是她,是那个迟了不知多少年的她。
男孩终还是抑制住了感情,或许是因为,恨和欣喜平衡了吧。两人亦如当初一般,一个受了爷爷的真传, 一个是奶奶的教诲,合起来又是很久很久之前的默契,女孩唱着,男孩为她和声,两个人的配合还是天衣无缝,就这样,表演结束了。
“同学一会结束的时候可以晚一点走吗?我想找你探讨一下二胡。”男孩回到了座位上,看着手机上弹出的信息,终是没忍住,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好。”他也仅仅是回复了一个字,而手机的那一头却没有回信息。
……
看着会场的人渐渐走光了,男孩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于是顺着人群走在了最后,在大门边停住了脚,斜靠在柱子,不断地向远处望着,直到她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上,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远处,眼神偷瞄向她。谁知对上了她的眼神,他一愣,不等她反应过来,慌乱地错开眼,故作镇定的看向别处。
女孩走到了面前,男孩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仿佛要将内心的话语咬在牙齿
间,最终只剩下无声的呢喃。
“同学,你音是不是弹错了?”是女孩率先打破了寂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迟了。”他答非所问,眼睛却始终盯着她看。
“没有拉错,爷爷也改过。”男孩这才回应了女孩的问题。
“那好啊,我们不聊二胡了。初来乍到,同学,你好。”女孩笑了笑,向男孩伸出了手,眼角下弯,眼里像是含着璀璨的光,很坦诚。
男孩愣住了,望着眼前的笑靥如花,似乎心里的怨恨不存在了,她迟了,又好像没迟,在他生命里最精彩的时候,她回来了,来的猝不及防,来的手足无措,却让他满心欢喜。
“初来乍到,同学,你好,你是?”男孩重复了女孩的话,他想知道她的名字。男孩缓缓地,也像女孩那样伸出了手,似乎也是在对过去伸手。
女孩笑了起来,抓住了他的手,亦如当年。男孩有些恍惚,似乎很久很久之前,女孩也这样子向他伸出过手。
“笨蛋,忘了吗?我叫甘卿。”
“你也可以叫我……杆儿”
 
 
 
 
 
 
 
 
彩蛋(二)
 
《桃花源》
似乎在杆儿开始记事,就再也没见过爸爸妈妈,陪伴她的只有奶奶。奶奶日常生活很简单,做饭,刷碗,农活,再然后就是每天都有的,唱戏。奶奶每天都会看着里屋墙上的旦帔,一看就是很久,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奶奶很爱干净,每次都会很认真的收拾杆儿,为了方便,杆儿从小以来都是短头发。杆儿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很无聊,直到这一天,村头来了个小男孩。
小男孩很腼腆,却很高傲,因为看不惯,自己便吐槽了一句,“真矫情”,却没承想,老一辈种下的因,居然会在她和这个小男孩之间化为果。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杆儿喜欢上了男孩。是什么时候呢?是男孩单纯的样子?是男孩感性的样子?是男孩等她的样子?还是日久生情?
可是不得而知,因为喜欢本身即是谜语,也是谜底。
之后的故事我们都很清楚了,杆儿等着男孩,然后男孩等着女孩,那不如讲故事跳跃到疫情前夕。
村子里的气氛很凝重,直到县里头派人来封路,彻底阻断了交通,杆儿哪也去不了了,只能每天乖乖地跟着奶奶学曲子,约定好等自己的男孩也因为疫情再也回不来了。
“那这次又换我来等你……”杆儿喃喃自语道。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杆儿开始变得有些绝望,她怎么也想不到,为什么足不出户的奶奶会染上这种病,她更不明白,为什么奶奶病了,却还是坚持每天教她唱曲子。
事实上,奶奶不知道瞒了杆儿多久,只是希望那一天能晚一点到来,能再晚一点,再晚一点,能迟到自己把精髓全交给杆儿。
幸运的是,奶奶教完了,她喘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庆幸自己扛过来了,经历过非典的奶奶明白,疫情会有多可怕。可是这一喘气,似乎成了契机,传授完所有的奶奶似乎也终于扛不住了,每天能做的也只有纠正杆儿的错误了。
奶奶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杆儿终于发现了……她有些崩溃,跑向村口,那里有县里来的医生。
“他们肯定可以,他们可是医生,他们肯定能把奶奶治好,奶奶只是得了场小病,奶奶那么厉害,有了医生,好的肯定更快……”杆儿一边鼓励着自己,一边跑着,“肯定没问题的,我曲子还不熟练呢,奶奶还没纠正完呢!”
后面的场景,杆儿只觉得脑子一片昏热,医生们拿着一些必要的器材便跟着杆儿冲向奶奶家。让一个人暂时陪着杆儿在门外,剩下的人进了里屋。
天空黑漆漆的,仿佛刚刚被墨汁染过了一般,偶有的几颗星子似是圆润的明月划过天际时洒落的几点光辉。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凄静的月光下,如时间卡壳一般寂静,只是间或传来一阵树叶摩掌的细碎声。时间似乎从未这么安静过,又或许本就该是这般的安静……
“奶奶没事的,对不对?”杆儿抬起头,问着一旁的医生,眼里满是倔强。
一旁的医生愣住了,他不明白该怎么回答这个女孩,是该骗她,还是应该告诉她真相,现在压根没有系统的救治方案,他们所能做的,也仅仅只有确认奶奶的病情,减轻痛苦,暂时延长奶奶的生命。
“叔叔你不说话就是默认的是不是,我就说嘛,奶奶那么厉害,怎么可能会有事!”杆儿很努力地扯开一个笑脸,一旁的医生却怎么也忍不住了。
他转过身去,咬着牙忍住不哭。上天啊,为什么这么一场灾难要沦落到她们头上?随后便强装镇定地说:“对啊,奶奶那么厉害,奶奶可能只是着凉了,晚上奶奶的被子要是掉了,你别忘了帮她掀上去啊!”可他比谁都清楚,奶奶到底怎么了,他比谁都清楚,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他能做的,就是顺着眼前的小女孩的话,尽力地骗她。
“嗯嗯,叔叔我知道了,谢谢叔叔。对了叔叔,那奶奶可以喝甜甜的红薯米汤吗?我学会了,以后是不是就可以给奶奶熬着喝了,很暖和的。叔叔你们冷不冷,我去熬几碗。”没等医生拒绝,杆儿便跑向厨房,她哭了,哭得很厉害,她很聪明,她知道医生只是在骗她。
循着记忆,杆儿下好了米还有红薯,烧开了火。杆儿哭着,火烧着,屋外的医生望着天,屋内的医生忙活着。
不久,里屋逐渐趋于平静,那两个医生出来,对着外面的医生摇了摇头。外面的医生只是把手放在嘴上:“嘘……”
杆儿端着汤来到了三个医生面前,一碗一碗地递到了三人手上,汤热气腾腾的,氤氲的香气不觉间湿润了刚刚在外面的医生的眼眶。“叔叔们快趁热喝吧,可好喝了,奶奶之前一直给我煮这个喝的。奶奶说要有待客之道,我也只能做这个了。”杆儿努力咧开了嘴,对三人“嘻嘻”地笑着,端着另一碗汤进了里屋。
三个人什么都明白了,谢过了杆儿,便不约而同地蹲坐在台阶上,无声地喝着汤。不知是谁传来的啜泣声,他们再也忍不住了——老太太的情况比他们想象的糟糕得多,已经确诊了,可是他们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一个生命地慢慢凋零,只能看着稚子送老苍,他们开始恨自己,明明自己是医生却无能为力。泪水慢慢流进了汤里,和着有些烫嘴得汤一并喝了下去。
里屋内,杆儿看着床上的奶奶,遏制住了心里的悲伤,“奶奶医生都说了,您就是着凉了,没事的。”
奶奶笑了笑,“那肯定啊,奶奶可厉害了。”
可是……可是如果是真的,那就好了……
杆儿很听话,每天晚上都会醒过来,发现奶奶被子又没怎么盖好,就会起身扯一扯奶奶的被子。哪怕阻止不了什么,杆儿还是相信会有奇迹的。
“老来……”奶奶也时常叹着,对杆儿唱曲也越发严格起来。
春来春去,夏至夏离,秋……来了。
“奶奶,你一直说的老来是什么意思啊?”杆儿问着倚在床头上的奶奶。
“老来?就是老了呗!好好练曲子,孙女儿……”
老来是什么,我想啊,或许是……
老来多健忘,唯不……
唯不忘相思吧……
或许奶奶一开始心里就根本放不下爷爷了。但现在呢?奶奶再也放不下爷爷了……
奶奶最后还是走了,在一个很安静的晚上,杆儿在一旁喂着奶奶喝汤,却再也没了回应。碗摔在了地上,汤洒了一地。杆儿吓坏了,忙跑去村头找到了医生。
后半程的路似乎是医生抱着杆儿回了家,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了。待到杆儿反应过来,跪在地上,拿着抹布开始清理地上洒落的汤。
医生忍着悲伤,想将她扶起来,却怎么也扶不起来。这个女孩像是失了神,嘴里喃喃道:“奶奶说,不能那么脏的,家里一定要干干净净的,不然奶奶会不高兴的,奶奶会不高兴的。”哪怕是身为成年人的三个医生,也再也忍不住了,哭了出来。一旁的医生抱住了杆儿,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奶奶不会不高兴的,奶奶很开心的,奶奶说她希望你好好的。”
刚刚回过神的杆儿,停下了动作,感受着这个拥抱,慢慢地,眼睛恢复了点颜色,末了,她再也忍不住了,哭了出来。她狠狠地咬着嘴唇,希望自己哭的小声一点,哪怕咬出了血,终于还是晕了过去。
醒来的杆儿便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奶奶!”她下意识喊了出来,担心奶奶的被子又没盖好,这才想起,奶奶走了……
她记得奶奶说过,那个竹匣一定要跟她放在一起。于是杆儿将竹匣取了下来,终于赶上了,把东西放在了奶奶地一边,无声地低着头。
再后来的一切,杆儿都浑浑噩噩,她呆呆地跪在奶奶墓前,怎么也不肯动一分。再后来,就有人要送她去找爸爸妈妈。她猛地抬头,抗拒着,她还在等他,他也在等她,她怎么能先走呢?那自己再回来,可就迟了啊……她想跟他说自己究竟会去哪,可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就算知道,又怎么告诉他呢?
杆儿还是走了。
带着所有的遗憾,杆儿还是走了,她没能遵守约定,没能回到那棵迟花红下等男孩。唯一能带走的,只有奶奶的那身旦帔。
杆儿的爸爸妈妈很有钱,把杆儿照顾的很好。牵起久远延绵的心事,撩拨着杆儿看似安然平静的心湖。视线凝眸处,一片潮湿,透着温热。许久不曾悲伤,却也无法快乐,快乐如风逝,忧伤已平常。
杆儿唯一记住的,就是男孩曾经说过他住哪。在疫情结束了,杆儿也高中了,因为户口不对,杆儿只能去很高级的私立高中。高中管的很松很松,杆儿爸爸妈妈工作很忙,而杆儿也就靠着自觉,成绩始终很好。学校时常放假,于是杆儿趁着一次假期,坐上了去男孩城市的高铁。
路上女孩想了很多,她也害怕自己是白跑一趟,但是她一点也不后悔,因为她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去缅怀过去的了,如果真的见不到,可能就是命运了吧,她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车在中午到了站,她循着导航指引来到了当地的高中,在路边的奶茶店静静地坐了一下午,努力回忆着男孩过去的样子,可是记忆像是碎了一样,她怎么也拼不回去了。
突然,传来一阵似曾相识的旋律,她愣住了,这是……二胡……
是长空雁过声啾啾。
她再熟悉不过了,她冲了出去,看到了操场上拉二胡的他。
记忆……终于全都回来了,隔了那么多年,她终于又看到了他。
她笑了,那笑背后藏着她无法释怀的苦涩,纵使努力掩饰内心痛楚,也无法逃离苦涩记忆的纠缠。时隔多年,他坐在操场的观众席上,看着周围围着他的喧嚣,她慢慢靠近,却被栏杆挡住,四周的人声好像在这一时刻都远去消散,记忆里那个等着她的少年渐渐和眼前穿着校服的男孩重合,就像时光回溯,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冬天,迟花红下,男孩无声地等待着她。
“同学,欸,同学!”她喊来一位操场上的一个女生,“那个拉二胡的男生叫什么名字啊,好厉害!”
“他啊,他叫张儒升,”
再次来的时候,学校的门口立起了志愿榜。杆儿站在那,站了好久好久,才找到那个叫张儒升的男孩的志愿,她自然是牢牢记下了。
之后的剧情很老套,就像很多小说里写的那样,他们考入了同一所大学。杆儿决定了,她怎么也放不下过去,她赌他会来参加迎新晚会的海选,结局就是她赌对了。多年以后,又一次听到那曲长空雁过声啾啾,她忍不住了,于是拦住了走着路的男孩,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是借着过去吗?还是重新认识?
幸好,男孩并没有认出来,于是赖着他加到了联系方式。杆儿怎么也难以制止心里的激动,她多么想告诉男孩,她就是杆儿啊。
可是,那天他真的没认出她吗?或许心颤了一下,可没有过多回应了,可是已经足够了。
迎新晚会的那一晚,杆儿穿上了旦帔,不动声色地坐在了人群中,心不在焉地看着前面的节目,直到那个拿着二胡的男孩上台了。
杆儿是很紧张的,她怕自己会出错,但还是唱了起来,看到了男孩的的反应 ,她放心了——男孩没忘,他还记得她,她也还记得他。一直走到舞台上,甚至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事先设计好的节目。
回到座位上的杆儿久久难以平静,掏出了手机,给男孩发去了信息。
再后来的故事呢?我们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伴随着甘卿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她看着男孩。
“我叫张儒升。”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所大学?好巧啊!”
“巧吗?”
“不巧吗?”
“张先生,这里面的故事好像很长,有空听吗?”
“甘女士,大把大把的时间,还有我年年过年在迟花红下等你,你放我鸽子的时间,你想好怎么补了吗?”
“再说吧,到我讲了!”
就像是排练过很多次一样,两个人并肩走着,牵着手。亦如当初那个雨天,男孩跌倒在泥坑,女孩牵起了男孩的手一样自然。
此后,逢你便是春,逢春便是你。
 
 
 
 
 
(完结)
 
 
 
 
 
 
 
 
 
 
作者:张儒升 来源:多彩大学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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