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外，十年未唱的歌》

礼堂穹顶下，陈默的手指拂过蒙尘的钢琴，十年光阴如薄纱覆盖其上。作为受邀返校的“杰出校友”，他本应站在聚光灯下侃侃而谈，此刻却独自躲进这记忆深处的角落。他鬼使神差般掀开琴盖，指尖触到内里一处隐蔽的微凸——一张泛黄脆弱的纸片，被时光轻轻粘在琴板深处。他屏住呼吸，小心揭下，那熟悉又久远的字迹如电流般刺入眼底：“唱出来吧，我听得见。——林小雨”。

记忆的闸门訇然洞开，时光倒流回高二那间总飘着陈旧木质与尘埃气味的音乐教室。那时，他总在黄昏的光线里，如同一道沉默的影子，无声地贴住教室门外的冰冷墙壁。门缝里流淌出来的歌声，清亮而澄澈，那是林小雨的每日功课。他闭上眼睛，世界便只剩下这唯一的声音，仿佛沐浴在清澈溪流之中，每一个音符都温柔地清洗着他内心的尘埃与怯懦。

一个寻常的雨天，他照例在门外“听”课，雨水敲打走廊尽头窗棂的声音几乎盖过了心跳。林小雨的练习曲行至中途，却戛然而止。陈默心下一慌，下意识后退，肩胛骨重重撞在坚硬的消防栓箱角上，沉闷的撞击声在空旷走廊里突兀地炸开。门内一片寂静，他僵在原地，时间仿佛被雨滴钉在冰冷的瓷砖地上。门把手轻微转动的声音清晰传来，他像惊弓之鸟，狼狈地冲进雨幕，雨点砸在脸上，冰凉刺骨，却浇不熄脸颊上滚烫的羞赧。

毕业汇演前夜，月光如洗。陈默终于被林小雨堵在放学后空旷的楼梯转角，她的目光清澈如泉：“陈默，那首二重唱，你…真的不想试试吗？”他低垂着头，盯着自己脚下那道被月光拉得细长的影子，如同一条无形的锁链，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砂石，最终只能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唱不了。”话音未落，他已仓皇逃离，不敢回头去看身后那月光下必然黯淡下去的眼眸。那个“不”字出口的瞬间，他仿佛听见内心某处传来细微的碎裂声响，一片片扎进血肉深处。

演出当晚，礼堂华灯璀璨，人声鼎沸。陈默站在后台幽暗的侧幕里，看着聚光灯下盛装的林小雨，她美得像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梦。他本该站在她身边，站在那束灼热的光里。然而，当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观众席前排父母那两双饱含热切期盼的眼睛时，勇气顷刻间如沙塔般崩塌。所有目光都像无形的针，刺得他体无完肤。他猛地转身，推开厚重的侧门，将自己狠狠摔进外面无边粘稠的黑暗里，身后礼堂辉煌的灯火与林小雨孤单的歌声，一同被厚重的门板决绝地切断。门外夜色寒凉，他倚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滑坐下去，耳边只剩自己擂鼓般绝望的心跳，盖过了门内隐约传来的、属于林小雨一个人的歌声——那歌声像一根细线，勒得他灵魂生疼。

十年岁月如沙漏无声滑落。此刻，陈默独自站在空旷无人的礼堂中央，头顶只有几盏应急灯投下幽微的光，巨大的空间将他衬得渺小而孤独。指尖捏着那张穿越漫长光阴抵达他掌心的字条，纸页脆弱，字迹却依旧清晰锐利。十年了，他再也没有唱过歌。他深吸一口气，那积压在胸腔深处、发酵了整整一个青春时代的旋律，终于挣脱了所有无形的枷锁。他对着空旷的穹顶，对着空气里浮动的微尘，对着眼前这架沉默的旧钢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唱起了那首只属于林小雨的歌。没有观众，没有伴奏，只有他干涩、微颤却异常执着的声音，在寂静的巨大空间里笨拙而勇敢地回荡、盘旋，一遍又一遍。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固执地悬在空气里，嗡嗡震颤。陈默停下，胸膛起伏，偌大的礼堂重归寂静，唯有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向礼堂尽头那扇虚掩的后门——不知何时，门竟悄然敞开了一道缝隙。外面走廊的光线像一道金色的刀锋，笔直地切了进来，静静落在他脚前微尘浮动的地板上，明亮而无声。

他久久地凝视着那道光，仿佛凝视着一个迟到十年的回应。原来青春里那些滚烫而未曾出口的字句，终究不会真正湮灭于沉默；它们只是悄然蛰伏，在某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化作一缕穿越时光的微弱回响，温柔地叩击着此刻的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