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香是能听的。
我每每立于中药铺子前,总以为闻见的不是气味,乃是千古传来的低语。那是一种极沉静的喧嚣,百草各自倾诉其魂魄,竟不嫌嘈杂,但觉和谐。这和谐却非浮面的,乃是从万般苦味中炼出来的精魄。
药柜森然罗列,无数小抽屉藏着无数草木的遗骸,亦藏着无数生命的转机。抽屉上的铜环幽幽地发着冷光,好似岁月凝成的眸子。每一味药皆被囚于方寸之间,然其精神早已逸出屉外,在空气里氤氲成一片慈悲的雾。
抓药的先生伸出三指,在秤杆上微微一点,便是几钱几分,毫厘不差。这手上的功夫,不知是多少代人的心血凝成。我看他那指甲盖上沾着些赭石色的药尘,竟觉得比皇帝的玉扳指还要贵重几分。他熟知每一味药的性情,如同熟知自己的指纹:知得黄芪性温,能补一身之气;知得黄连苦寒,可泻三焦之火;知得薄荷轻清上扬,石膏重坠下行。君臣佐使,在他指间排兵布阵,俨然是一场无声的战役,讨伐的是病魔,救护的是苍生。
归家后,我便守着那只砂锅,看清水渐渐被熬成棕褐。药汁在锅中咕嘟作响,仿佛那些草木的精魂正在作最后的演说。文火慢炖,其实是教药性在水中从容地交代遗言。蒸汽扶摇而上,携着苦味弥漫开来,竟将整个屋子熏成了一只药囊。
饮药的时刻终究是要来的。那棕黑色的液体盛在白瓷碗里,更显得深不可测。我每端起碗,便觉得端的不是一碗汤药,而是千百年来无数先人试药尝草所积攒下的智慧。初入口时,苦味立刻攻城略地,占据舌上每一处味蕾;继而微甘徐来,似在安抚受惊的感官;最后喉间留下一缕清冽,仿佛雨后初霁的山林之气。
我想,西药片是机械时代的产物,光滑规整,每一片都是另一片的复制,吞下去只为了执行某种指令。而中药则不然,每一味都携着山川的灵气,每一服都讲求个体生命的契合。这是天地人之间的磋商与调和,绝非简单的头痛医头。
今人活在钢铁丛林之中,与草木日渐疏离。然我们的血脉深处,何尝不流淌着植物的记忆?当我被失眠折磨时,是酸枣仁教我安寝;当我被咳喘困扰时,是杏仁为我平喘;当我腹中胀满时,是陈皮助我理顺气机。这些草木从未背弃人类,始终静候在医案之中,等待再次拯救尘世中的病痛。
药渣倒在路上,任人践踏。人说这是取“药到病除”之意。我则以为,这是让草木之魂归于尘土,完成其最后的轮回。
一碗中药的底蕴,原来不止于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