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

8月，成都的闷热沉重的覆盖着整个城市，张隆翰坐在图书馆的椅子上，说不清是因为闷热的天气，还是因为沉重的思绪，使得他无意识的放空了自己，等到回过神来，笔尖的墨水已经濡湿了那道怎么也计算不出来的数学题。
“第七页”，他低低的呢喃着，“还有340页没写，离考试只剩不到半年的时间了，政治和英语都还没背完，寝室里还有五本资料还没动笔，真的来得及吗？”他放下笔，打算揉一揉因为长期伏案而酸痛的颈椎，右手中指指节处的老茧剐蹭到了后颈，“嘶！”就着夕阳的余晖仔细打量，指节周围红肿着，“果然就应该听宋哥的买个保护手指的绷带”，下意识地拧开水杯，水杯里，早晨泡的咖啡已经见底，苦到发涩的味道是对抗夏乏的最佳武器，仰头灌完最后几口，他轻手轻脚的寻找起了手机，桌面上杂乱的摆放着便利贴、演算纸、倒计时日历以及父母在20岁生日时送给他的木制书签，用隶书刻下的“上岸”两字，与演算纸上的“西南石油大学”字样似乎被夕阳点燃，在木书桌、纸质资料中格外的惹眼，书签下压着一包胃药，翻开一张张草稿纸，终于找到了，点开手机屏幕，“考研上岸”的壁纸刺痛他的眼睛：“我去，都下午六点多了，又忘记吃午饭了”，周围坐满了伏案学习的同学，张隆翰心一紧，“真的看不下去了，但是他们怎么都还在看，哎！干脆走吧，但是今天的学习任务怎么办......”沉思片刻，他还是拿起了笔。
晚上九点五十，图书馆响起了闭馆音乐，周围的人仍旧不为所动，埋头沉思于自己的专注心流，张隆翰看着几乎全红的英语试卷，内心愈发焦急：“今早才背过的单词怎么又忘了，这样下去怎么可能考得上”，越紧张，反而越难以集中注意力。掐着点迈出图书馆，回到寝室，四个室友正在组队打游戏，室友A和B家境优渥，不打算考研，室友C经过三年的努力获得了保研的机会，室友D则主张“考研无用论”，打算毕业后随便找个工作过活，环视一周，张隆翰没有发现宋蒙毅的身影：“宋哥呢？”“还没回吧，他可真够忙的......开团啊！打先手！净化解伤都不会吗......说起来，你最近也回来的好晚，复习这么累，来不来一把娱乐娱乐？”张隆翰犹豫了一会儿：“算了吧，打算早点睡觉，你们也早点睡。”躺到床上，紧绷的背部终于得到放松，取出考研红宝书，张隆翰却又不自觉地点开了手机，一条条点赞奋战考研上岸名校的博主，求经验贴，却只看得进前三行，他感到内心莫大的焦虑，“上岸上岸，大学生又不是泡在水里，何来这种说法......”心里这样想着，便刷到了批判教育制度现状的愤青，听他洋洋洒洒大谈西方民主政治、平等教育，用BBC滤镜展示中国的高考、研究生考试竞争之残酷，张隆翰自心底里羡慕西方的“自由学生”的同时，脑中不由得浮现出了在图书馆里见到的伏案苦读场景，“要不出国吧，省得吃这苦，早点出去熟悉一下环境也是可以的”，退出短视频app，打开搜索引擎：哪个国家留学门槛低、含金量高......费用低......
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一股热空气涌入狭小的六人间，宋蒙毅回来了，“关门关门！好热啊！宋哥要考北大是吧，每天都学到这么晚，张哥指定想去复旦，每天都跟宋哥同步出门......”张隆翰心一咯噔：“没有啦！我在图书馆都没看书，这么热，谁看的进去啊！”宋蒙毅则只是笑了一笑，没有做过多的辩驳。
“手机电量低于20%”，余光一瞟，四更，一个晚上的搜索，并未收获令他满意的方案，放下手机，望着遮光帘顶，他开始在脑里勾勒床帘的每一处纹路，每一个褶皱，恍惚间，好像进入了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可以肆意的涂抹、挥洒，根据自己的喜好设计每一处细节，此时，爸妈的脸突然浮现在眼前：“儿子，祝你生日快乐！这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祝你早日上岸！”辅导员在开学典礼上的讲话：“兴趣并不意味着从事这项工作就能取得好的成果，建议大家还是考研，社会竞争越来越大了，你不内卷有的是人内卷。”打联机游戏时宋蒙毅的侧脸：“这次应该就是最后一次和你一起打游戏咯，我准备考研了......什么？万一没考上怎么办，我觉得吧，就算没考上，坚持一年，也算是了了一个心愿......”渐渐的，张隆翰桌面上的资料也由简历填写指南、美术设计公司名单变成了考研资料。这段突如其来的回忆震碎了张隆翰尚未完成的意识画稿，手表的秒针滴答滴答的在寂静的深夜呼唤更多的回忆，465分的四级，尚未通过的六级，教务系统上标红的挂科成绩，仿佛梦游一般临近结束的大学时光，比按袋购买的咖啡更加苦涩，又一次，张隆翰失眠了。
自寒假结束返校以来，每一天，他都是被闹钟惊醒，睡意朦胧，睡得晚，起得早，导致张隆翰长期睡眠不足，每天意识恍惚，但是一听到宋蒙毅起床的声音，又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起床。
挣扎着从床上翻身坐起，此时，宋蒙毅轻轻的拉开了张隆翰的床帘，说：“小张，我感觉你最近状态不太对劲，出什么事情了？”“没关系，只是时间有点紧，心里有点紧张罢了，快出门看书去吧，图书馆该开门了。”“中午食堂见，准时来。”看着宋蒙毅闪闪发亮的眼睛，张隆翰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小子，光学习不要命是吧，好多次见到你都是一直从早坐到晚，这样很容易疲惫、对学习提不起兴趣的，身体垮了怎么办，多吃点，以后中午都在这儿会面，我看你还敢不敢糟践自己......”张隆翰低头扒着碗里的米饭，宋蒙毅夹的菜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别给我夹了，真吃不下了。”宋蒙毅这才作罢，将一杯酸梅汤递到张隆翰面前：“小张，你真的ok吗？我看你最近状态不是很好，大半夜还翻来覆去的，有啥事跟哥说，说出来也许会好受一点，或许哥还能给你一点意见参考参考。”张隆翰只是扒着碗里的饭，沉默不语，“好吧，不想说就算了，吃饱了咱去图书馆继续看，我最近找到一本参考书，挺不错的，分析的很全面，一会回去之后我拿给你，对了，我今早买了一包茶，送你几包，老喝那外国刷锅水胃不疼才怪......”“哥，我不想考研了。”“绿茶再怎么也比......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最后几个月，不要自暴自弃。”“没有，我只是不知道我考研的意义何在，”张隆翰的脸部突然涨的通红，瞪着一双由于长期睡眠不足而满布红血丝的眼睛：“为了上这个学校调剂分配到了不喜欢的专业，每次复习都很痛苦，我本来打算毕业后就直接找个喜欢的工作安安稳稳的做下去，但是身边的人都在考研，“上岸上岸”，仿佛不考研我就是那个泡在水里的人，我已经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意识到自己并不适合考研了，每天浑浑噩噩，用时长麻痹自己，其实效率低的离谱，甚至连身体也不断地反抗，我不想再将剩下的时间也花在明明可以预知到失败结果的事情上，我想考六级、实习、做志愿活动，美化我的简历，在为数不多的大学时光里真正为自己的想法而活。”话音刚落，他的眼睛又灰暗下来，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再开口，声音已然带着低低的哭腔：“可是，就这样结束，那些坐在我旁边复习的考研同学会不会暗自嘲讽唏嘘，半途而废，我应该怎么和父母亲戚解释，说我学不进去，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吗？毕业典礼上同学们都拿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书，而我还在寻找工作，这会成为未来同学聚会上的笑柄吧。”宋蒙毅自始至终没有插话，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人一生是为自己而活，没有人规定你必须按格式化方式成长，与此同时，我想你应该知道，在这个节骨眼放弃考研去从事没有专业知识功底的新行业的风险，被调剂是意志之外的事情，但是如果你真的打算在喜爱的领域从事，你可以跨考，虽然现在时间很紧，但是从事热爱的事物，我想你应该会有更多的动力，考上研并不是必须的，它只是为你争取到更多更好工作机会的一个敲门砖，”上岸“并不必然意味着考研上岸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人生轨迹，继承家里的公司、本科毕业找到心仪的工作、抑或是看清自己的内心，这些又何尝不是上岸？研究生还得读几年吧，你一毕业就找到了或者收到了很多个不错的工作机会，这又何尝不让人艳羡？人人都是独立的主体，我想我并无法感同身受，但是我希望你最后所做的决定是你经过深思熟虑而不是一拍脑袋做出来的。”
又是一道斜阳，在书架上落下一道道金色的轮廓，张隆翰收拾好了资料，轻轻的推开了门，“我们都在奔赴各自不同的人生”，他想。迈出图书馆的大门，夏日的炎热略微缓解，清风徐徐。“喂，妈，我打算直接找工作了，不打算考研了。”他静静的等待着母亲的怒骂，出乎意料的是，妈妈并没有表示不解、愤怒，“好吧，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好的工作，记得常给家里打打电话，你爸他也很想你。”“妈，您不生我的气吗，就这样半途而废？”“这有啥值得生气的，你已经长大了，有权利做自己的选择。”“那您给我的那个书签......”“哎呀，我听隔壁小林阿姨他们说最近都流行这个说法，就是希望你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张隆翰第二次落泪，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夕阳西下，过去已经流逝，未来正昂首阔步向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