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刘清仁,是一名参加工作一年的医生。
她毕业于北京的一所一流医学名校,以十分优异的成绩被招进了这家全村最大的医院。
本来有许多北京的大医院都向她抛来了橄榄枝,可都被她一一拒绝了。她从小就生活在这个村子,村子虽小 却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旅游村,每逢节假日,都有不少游客慕名而来。别人不理解她的决定,她却常说:“我们村没什么不好的,北京是大城市,生活节奏太快了,我适应不了。”
可大家心里都知道,促使她留在村子里的,是她的父亲。
父亲叫刘国安,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农民,和见过世面的刘清仁不同,他这一生都扎根在这门外的几亩地里,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小的村庄。
女儿去北京上大学的那一年,老伴儿走了。从此以后,本来就不善言辞的刘国安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他不怎么和人讲话,为了女儿的学费,整日忙碌在农田之中,腰弯下去,再起来便是一天。他唯一的消遣,就是晚饭后收音机里的新闻播报。
一直到去年女儿拿到了工资,他才用上了智能手机。可这样一个新时代的高科技,在他的手里也不过是更加方便的收音机罢了。
刘清仁曾经多次试图教父亲使用智能手机的各种功能和各种软件,还给父亲注册了微信账号,可父亲看着只有她一个联系人的列表,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刘国安说:“俺就稀罕听听新闻,学那个社交软件做甚哩!”
刘清仁终究还是拗不过父亲,只好任凭他把智能手机当成收音机使用。
其实刘清仁与父亲之间有过不少摩擦和碰撞,她刚毕业的时候,父亲极力反对她回村里来工作,当时甚至威胁要让她“滚出俺家!”。
刘清仁虽然有主意,但从小到大,她都不敢和父亲生气,于是就答应了下来,却偷偷地推掉了北京的工作,还通过了村医院的考核,成功地成为了一名实习医生。
一开始,她并没有勇气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只好住在医院提供的宿舍里。后来,因为专业技能过硬,刘清仁很快结束了实习期,也收获了同事和领导的赞许。
这时,她才敢告诉刘国安:自己已经成为了村医院的一名医生。刘国安知道女儿从小就“有股劲”,她决定的事情,没人可以改变。
于是,刘国安也没有再为难女儿,而是主动选择了向女儿妥协。
就这样,忙忙碌碌的一年过去了,刘清仁的工作表现越来越好,被医院评为了年度优秀员工。田里的收成也还不错,连着几天晚上,刘国安都在地里忙得昏天黑地,连听新闻的时间都抽不出。
随着庚子新年即将到来,父女二人也终于能够各自放下工作和农活,好好地休息几天。
可是今年的春节,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距离除夕还有四五天,新型病毒就已经席卷了国内的不少城市,刘国安听着新闻里不断攀升的确诊和死亡人数,不禁想起了那年的非典。
那时候女儿还小,刘国安一家三口就住在这间屋子里,那时的日子像是噩梦一般萦绕在他的心里。
那时妻子没有工作,女儿刚上小学,全家的重担都在刘国安一人的肩膀上扛着,他没文化,但也知道非典的严重性。
那时的他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听人家说白醋有用,就连夜去抢购白醋,把整间屋子熏得酸气冲天;听人家说白萝卜有用,就把地里的庄稼全都换种上白萝卜,以至于刘清仁到现在都不喜欢吃白萝卜;听人家说板蓝根有用,就卖些值钱东西托人去城里买板蓝根……
可能是老天眷顾,这一年一家人虽然过得十分忙碌痛苦,但终究还是挺过了这次灾难。那段日月无光的绝望日子,刘国安现在都没有勇气去回忆。
所以,当广播中说新型的病毒感染人数不断攀升的时候,刘国安的心里感到了强烈的不安。
那天晚上,刘清仁下班回来,手上还拿着一沓口罩。她洗手换衣之后坐在父亲的身边,对父亲说:“这几天这个病闹得挺厉害的,以后出门一定要戴好口罩。”
刘国安点点头,给女儿盛了一碗饭,叫女儿趁热吃。
然后他又给自己盛了一碗,走到门边,蹲了下来,这才向嘴里扒了几口。因为女儿下班时间很晚,他也养成了在这个时间吃饭的习惯,但这么多年的规矩没变,看着庄稼吃饭才踏实。
两人都低头吃着饭,过了一会儿,刘国安才问:“这病很厉害么?”
刘清仁轻轻地说:“是啊。”
刘国安又问:“比当年的非典还要厉害么?”
刘清仁没有回答,她不知道,也不敢说。
刘国安见女儿没有回答,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低头吃饭。
又过了半晌,刘清仁突然说:“我要去武汉了。”
刘国安蹲在那里,手上的动作僵了一下,问:“去武汉做甚?”
刘清仁回答:“去给人看病。”
刘国安笑了笑:“你一个村里的医生,人不嫌弃你?你还去?”
刘清仁耐心地说:“和村里城里没关系,武汉需要人手。”
刘国安早就把碗筷放在了地上,在上衣兜里摸索着,对女儿说:“别去哩,太危险。”
刘清仁转过身来,看着刚刚摸出一支烟的父亲,轻声说:“我是个医生。”
刘国安“噌”一声站了起来,转过身瞪着女儿,声音中的愤怒再也隐藏不住:“你是医生你是医生!全国恁多医生,咋,就你能?就你非得去给人看病?当年叫你去外头混你不听,现在倒是想往外头跑哩!这种病就应该躲得远远的!俺今天就给你把话撂这儿,不行!”
刘清仁不愿与父亲争吵,仍是温柔地说:“爸,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是一名医生,从我成为医生的那一天起,治病救人就是我的职责,您也是从非典过来的,您应该知道这样的传染病多严重!”
刘国安头上已经冒出了青筋,他再也无法控制情绪,冲着女儿吼了起来:“就是因为俺经历过非典,俺才不让你去!那时候你还是个毛娃娃,你懂个屁!你是医生,你就不是俺女娃?你要是有点危险,俺咋整!”
刘清仁也能理解父亲的苦衷,正想要再劝劝他。刘国安忽然把手里抽了一半的烟摔在地上,对女儿说:“你别想了,俺就是不让你去!吃完饭赶紧回屋吧!”
说罢,刘国安就转身回屋了。
刘清仁终究还是按耐不住,一摔饭碗,走到父亲的门前,叫道:“俺是医生!现在国家有难,俺要是往后缩,那谁往前顶?你甭老是恁个自私!”
刘国安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又默默地点燃了一支烟。
第二天一早,刘国安从屋里走了出来,就看到桌上放着一封信,信是女儿留下的。上面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是叮嘱他少出门,多戴口罩,还说她会平安回来的。
刘国安放下信,表情僵硬地打开了手机里的收音机……
转眼间,除夕已经过去,刘清仁抵达武汉已经有三四天了。短短的几天,眼泪已经流了十几趟:看着救治失败的病人被抬走、看着其他医生眼中闪烁的泪花、看着病人的家属哭得撕心裂肺……
刘清仁只觉得身上臃肿的防护服里塞满了绝望,她想给父亲打个电话报平安,可每每工作结束的时候,都已经是深夜,屏幕上的号码拨了又删,终究还是没一次打出去。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刘清仁一如既往地下班,却突然间收到了父亲的电话,她对着那串号码紧张了好久,终于还是按下了接听。
经历了这么多天昼夜不分的奋战和见证死亡的痛苦和无力,刘清仁都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可当父亲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她却莫名地哽咽了起来。
出乎她的意料,父亲打电话来,并没有过多地询问她的生活和工作,而是要她教自己怎么使用微信。
刘清仁强忍着疲惫,像第一次给父亲下载微信的时候,把所有用法都十分详细地教给了父亲。
挂掉电话后,她打开微信给父亲发了一条消息,可还没有等到他的回复,刘清仁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之后的每一天夜里,她都会打开微信,看看父亲有没有给自己发消息,可是一连几天,父亲的消息栏终究还是没有亮起。
刘清仁无声地笑了笑,“大概我没有讲清楚吧。”
又是连续几日的艰苦奋战结束,还是一样寂静的深夜,刘清仁无声地抽泣着,这些天见证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病人就在面前失去呼吸,作为医生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觉得自己初来武汉时的一腔热血已经丝毫不剩,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疲惫。
这时,放在一边的手机亮了起来,刘清仁擦了擦眼泪,打开了手机。
那是父亲发来的微信消息:“亲爱的清仁,你好,爸知道你有自己的目标,之前不让你去武汉是爸自私,爸没什么本事,也只有你一个女儿,所以才怕你有个三长两短。现在爸想开了,你是医生,也是中国人,你这样做,爸真心为你骄傲。在武汉也要记得多喝点水,别吃太多甜食,要多休息,一定要注意防护,还有,夜里关了灯就甭看手机了……”
刘清仁机械地下拉消息,可后面父亲说了什么,她已经看不清楚了。父亲一向不善言辞,也说不出什么感人的话,但她还是觉得眼里有泪水在打转。
“果然关了灯不能看手机……”刘清仁小声地自言自语。
消息拉到最后,出现了一张照片,泪眼模糊之中,她似乎看到了村口的那棵大树,在大树旁边是一张长桌,父亲在长桌后面,坐得端端正正,脖子上还戴着一个工作证。在父亲身后,一条鲜艳的横幅十分惹人注目——进村人员疫情排查点。
她笑了,照片上的父亲戴着口罩,但不知怎么,她觉得父亲也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