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期

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外，梧桐叶正一片片挣脱枝头。我望着桌上堆成小山的《高等数学》《古代汉语》，忽然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无数只蚂蚁，正在啃噬最后一丝清醒。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凌晨三点十七分，室友的鼾声与打印机的嗡鸣交织成奇异的安魂曲。
 
这是第三年在这个角落通宵复习。墨水渗进木质桌缝，像是给时光烙下的胎记。记得大一刚来时，总爱在自习室挑靠窗的位置，阳光会把课本上的铅字镀成金色。可不知何时开始，我们像受惊的鼹鼠般躲进地下室，在永夜般的日光灯下与咖啡因相伴。前排男生的白衬衫领口总是泛着汗渍，女生马尾辫的弧度却永远精致——我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把慌张藏进成年人的躯壳里。
 
"叮"的一声，微信弹出条消息："体测八百米没及格，怎么办？"发信人是高中同桌。我盯着对话框愣了很久，手指悬在键盘上像搁浅的鱼。操场上此起彼伏的哨声突然变得刺耳，那些卡在及格线边缘的长跑成绩，那些被论文查重率刺痛的夜晚，此刻都化作细密的针脚，把"不够好"三个字缝进每件校服。
 
食堂二楼的樱花又开了。去年此时，我和小雨总爱坐在靠窗位置，用筷子蘸着奶茶在玻璃上画笑脸。如今她保研去了北京，我在她留下的专业书上发现密密麻麻的批注，荧光笔痕迹从扉页蜿蜒到末章，像条未走完的路。辅导员说这叫"空心病"，可我知道那不过是年轻人在茫茫人海中，攥着地图却找不到坐标时的眩晕。
 
实习面试那天，电梯间镜子照出我僵硬的笑容。HR递来的简历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指尖发颤。地铁早高峰的拥挤突然涌上心头，西装革履的人群像沙丁鱼罐头里的银鳞，每个人都朝着名为"未来"的出口游弋。我摸着左胸口袋里的校园卡，那张贴着一寸证件照的卡片，此刻竟比任何证件都更能证明我是谁。
 
暮色漫过教学楼时，琴房传来断断续续的《月光》。弹琴的男生把刘海撩起来扎成小辫，露出额头上结痂的痘痕。去年这时候，我曾在他琴盒里放过润喉糖，如今糖纸还在抽屉深处，而我们已经学会用点头代替寒暄。走廊尽头的心理咨询室总排着长队，门缝里漏出的暖黄灯光，像极了家乡老屋灶台上摇曳的烛火。
 
散伙饭那天，啤酒瓶在水泥地上撞出清脆的响。班长喝醉了抱着路灯哭，说后悔没答应那个女孩的告白。晚风卷着玉兰花香掠过操场，我突然想起大一时在树荫下读《麦田守望者》的下午。书页间夹着的银杏书签早已泛黄，就像我们以为永远不会褪色的青春。
 
月光爬上宿舍楼顶时，晾衣绳上的白衬衫随风鼓起又落下。楼下传来保安关灯的脚步声，整栋楼次第熄灭的窗口，像银河坠落时熄灭的星辰。我把脸埋进枕头，听见心跳声与不知谁的抽泣混成一片。原来我们都在等待破茧，哪怕羽翼初丰时，最先触碰的竟是离巢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