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芒

少年人心中揣着夏天，便总是嫌教室里闷热，嫌窗外蝉声聒噪。他们纷纷推开窗子，让风灌进来，吹拂着书页哗哗作响，仿佛在用力催促着时间快跑；但外面阳光又太强，便又有人伸手去拉回窗扇，在明暗之间反复奔忙，恰如少年心绪的未定。

教室里，在老师讲解的言语间隙里，我悄然翻开一本诗集，偷偷躲藏在课本之下端详，心中却仿佛燃起一团火，烧得脸颊通红。午后的操场，阳光灼热，男孩子们追逐着足球，汗水浸透了衬衫，紧紧贴在了背上；女孩子们则坐在树荫下，嘁嘁喳喳地交头接耳，偶尔抬起头来，目光便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某处，又倏忽飞走。青春的光焰，何尝不是如此——明艳地燃烧，却灼伤着彼此的眼睛？

青春如未爆的雷雨，将沸未沸的水，绷紧欲裂的弦，悬在头顶上。我们懵懂中生出棱角，不肯驯服，亦不知收敛，便常常彼此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我们那时仿佛都急于证明些什么，竟至于无端地悲愁起来，并将忧伤端端正正钉在了脸上，像旗帜一样招摇，以为整个世界都会因此郑重其事地低下头来。然而，这世界从来是粗粝的，它不关心少年人那点细密的哀愁，亦不留意少年们所怀的梦想——它只默然向前，碾过一切轻狂的呐喊。

那时我们班上有位同学，瘦而高，如一根青竹竿子似的，偏生爱写诗。他写花开花落，写月升月沉，写青春如烈马奔驰。然而他写出的文字，却如同少年眼中的光芒，太过锐利，太过刺目，竟至于灼痛了众人。同学间有人便嗤笑他，说他故作深沉，他也愈发恹恹的，后来竟至辍学离校。他临走那天，天正下着雨，瘦长背影渐渐模糊在迷蒙雨雾之中，像一首没有写完的诗，被雨水冲淡了墨迹。我们那时不知，青春岂是作出来的深沉？然而它又实在如青芒，锋芒毕露，也容易夭折，如同那些被风折断的嫩枝。

时光如流水，终于还是将我们载到了远方。那些曾使我们撕心裂肺的悲愁，后来竟如纸上字迹褪色一般，渐渐模糊起来，再提起时，居然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我们终于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学会了在人群里低头，在规矩中行走——而年少时那点青涩的锐气，早已被岁月悄然磨钝，成了圆润的石头，沉在心底。

然而，总有些声音在记忆的深处偶然响起：那书页被风翻动的哗哗声，那夏日蝉鸣的聒噪，那少年在操场上追逐时的呼号……它们虽如涟漪消散，却提醒我青春曾如何像未熟的青果，滋味既酸且涩，偏又带着一股子无法驯服的暴烈，在唇齿间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青春虽已逝去如烟，却如一道永恒的闪电，刹那间劈开了少年灵魂中长久的混沌，照亮过我们寻找自我的道路。少年时的棱角或许被磨平了，但那曾因棱角而生的痛楚与光芒，却如烙印般刻入生命深处——生命因此永存着一种“未完成”的悸动：纵使成熟了，我们体内仍奔涌着少年时的河流，在暗处涌动，在静默中推着我们向前，去追逐未曾熄灭的光亮。

青春如芒，青涩而锐利，刺破蒙昧也刺伤彼此；但正是这些创口与光芒，在灵魂的版图上凿刻出最初的坐标，以它那暴烈的温柔，照亮了我们一生追寻的茫茫前路。